【2023年6月5日,分别收到联通和移动的短信通知,提醒因为高考,考场周边将开启大功率屏蔽仪,可能会对考点附近的通话及上网质量造成影响,感谢用户的理解和支持。
这是我第一次公开收到这样的短信,据说全国都一样,包括电信。说实话,我不理解也不想理解,也不支持。早些年,一些地方的家长还采取封堵交通的野蛮行径,为自己孩子高考保驾护航。我不知道这是学生脆弱还是家长学校和有关方面脆弱。这种既非法赋权力权利也有违公序良俗的损害他人的行径,却越来越盛行还政治正确。不客气地说,这种保驾护航理念,只可能培养更脆弱更不容易应对环境挑战更容易抑郁的人。如果说,考场周边有噪音的施工工程等暂停,尚算合理范围,其他,不过是特权的矫情,对年轻人一无好处。
不过一次考试而已,跟我年轻时拼命做范进不同了。我在1985年参加了改变我一生命运的高考,后来我写过一篇《1985,我的高考》。重新分享于此。】
(1985年,我的高考考点,江苏省武进县前黄中学。平房第一间是我初三时的教室,楼房一层第一间是我高三时的教室。)
1985,我的高考
1,
如今一人高考,全家揪心,连带着亲友都充满着关切。过去家人虽也关心,并没有今天这般近乎神经质。
我是在1985年参加高考的,彼时的考试时间,还在7月的7、8、9日。
这三日,正是我江南故乡酷暑时节。
1985年7月7日,举目无云,一早知了就不停地高歌热死了。早饭之后,父亲骑着他那辆二八凤凰,把我送到高考考点。
考点就设在我的母校江苏省前黄中学。前黄中学前身1939年由前黄乡邑前辈在景德寺旧址上创办,后来改名前黄中学,是武进县一家颇有声望的乡村中学,也是江苏省的重点中学。前黄是我家当时行政所属的一个乡镇的名字,隶属武进县,前黄镇距离我家大约6华里。前黄向有耕读传统,明朝最后一个状元杨廷鉴就是前黄人。
1985年的我还没学会骑自行车。中学6年,都是步行上学的,那个时候的我,个头不像今天肥硕如木桶,而是特别瘦小,有多瘦小?高考前乡人跟我父母长辈开玩笑,说我就算上了录取分数线,怕体检不合格,主要是体重不够,体检时最好穿长裤,裤腿里各绑一个铁球才行。人虽瘦小,但走路风快,“像拱头野鸡”。
父亲骑车送我上学,这是第二次。第一次是我高二时不小心摔了跤,摔坏了,膝盖上缝了7针,没法走路了,只得由父亲送。
因此,高考时父亲骑车送我的这番行动,就好比今日那些家长开车接送子女一般,甚或可以跟我女儿考大学时我们在考点附近给她订了宾馆一样,也算是极度的重视了。
乡下人起得早,尤其我们,父亲送我到学校门口的时候,时间还很早。不过,学校门口的铁门外,两边多年生的苍松翠柏下,光溜溜的青石条上,已经有好几个卖冰棍的坐着了。
在校门口,父亲给了我5元钱,说,你想买什么就自己买点吧,自己注意点,下午我来接你。父亲没有像现在的那些家长似的,等在校门外,而是交待几句之后,便骑车回家干活了。我女儿考试的时候,我是在宾馆读书。
父亲给我的5元钱,对于我来说,是我出生以来拥有的最多的钱,我高二时生平第一次去常州,父亲也没给过我5元钱,大概这也是当年我从常州火车站步行回家的一个原因吧。三天考试,我其实一分钱也没舍得花,连冰棍都没舍得买一根。
三天考试,父亲所做的,就是每天早上骑车送我去学校,傍晚来学校接我。每天我回家,家里早已做好了饭菜,等着我,平常调皮抢吃的弟弟们都变得规规矩矩的,不敢乱动筷子。
9号最后一天下午考完之后,父亲没有来,而是弟弟骑着父亲的车来接我的。
到家,没顾上村里人的问候,扔下书包,穿着衣服就直接跳进了村口的西浜头,游了个痛快。晚上和家里人好好吃了一顿饭,开荤。但那时我还不会喝酒。
2,
三天的考试还算比较顺利。彼时我的成绩在我们班还算不错。
因为自己的物理太差了,我读的是文科班。彼时“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还流行,我的母校虽是乡校,但高考理科一直不俗,有进前黄高中,一脚已踏入大学之说。
我初中班长周越的母亲倪老师曾是我的化学老师,初中时便相熟,分班时听说我要上文科班,操着一口苏州话,教训我,说文科班是“勒色”(垃圾的方言)班,意即大多是学习不好的人读的,即便成绩不错,也多因是色弱而进文科班的,劝我读理科,并说像你这样的人,加把劲,一定会考个不错的大学。但我最终还是选了文科班,毕竟,我物理常常不及格。后来回头看,我的理性能力和自主性,那个时候就算不错了。
文科第一天考的是语文和地理。语文考试,我是第一次接触到页数有如此多的试卷,不过,我做的还是很快很顺利。像汉语拼音之类的题目,我这样当时不会说普通话的人,考试通常不会错多少的。
作文是根据材料写篇不少于800字的文章,大意是说一个叫澄溪的地方原本山清水秀,如今却不行了。
我的作文题目用了“澄溪不澄”,这也是那篇作文收尾的最后一句话。作文的字数,连标点符号,800多一点。
写完作文,简单检查一遍,我便交卷了。
监考的老师和在教室外服务的低年级学生都很吃惊,大概很少见高考这么快就交卷的。
交卷之后,我一人无聊,便背着书包,坐在学校食堂前高大的梧桐树下的水泥浇制的乒乓球案上,双手撑着桌面,晃着双脚,仰头望天。
我的语文老师杨金达先生是武进名师,见我这么早交卷出来,说这么多内容,你怎么这么早交卷了?
我估摸考的不错,跟杨老师说,大概能考个90分吧,杨老师很吃惊,觉得今年高考难度不低,量又特别大,有些不相信。
杨老师的疑问,一度也让我有些惶恐,担心是不是漏了页数没做。但既然交卷了,即便是漏了,也无能为力了,听天由命吧。
下午考地理。我的地理老师管岳林也是武进名师,讲地理一张图,非常有名。地理考的主要还是死记硬背,或者背诵的技巧,也还算顺利,我也提前交卷了。
第二天考的是数学和政治。我是文科班的数学课代表,做得也很快,不过,附加题我没做,也提前交卷了。下午考政治,吭哧吭哧之后,我是正点交卷的。感觉考得也不错。
9号考的是历史和英语。那一年的历史特别难,填空中甚至有些刁钻,幸运的是,我都看到过。
历史的大分题目中,有一道是对李鸿章和洋务运动的评价的,我对李鸿章和洋务运动给了相对比较多的正面评价,与教科书略有差异。
历史考试我觉得跟语文一样,极其顺手,比语文交卷还早。交卷之后,跟负责监考服务的低一届的师弟妹们吹牛,碰上曾经教我政治、当时是学校教导处主任教的李培森老师——李老师出生苏州望族,人民大学党史系毕业,我最终选择人大哲学系与他对人大和吉林大学哲学系高清海先生(1980年代在中国鼓吹实践马克思主义,名震天下)的推许有关(我差点就报了吉林大学哲学系),李老师说,今年的历史试卷特别难,你怎么就交卷了?
彼时我在学校成绩还算不错,没有人会认为我是自暴自弃,弃考,所以见我提前交卷,都违反学校不得向学生打听考试情况怕影响学生继续考试的规定,包括杨老师和李老师,都抑制不住问我。
我向李老师保证说,历史我能考93分!服务的同学瞪大了眼,看我吹牛。
下午继续考英语,我的英语一向一般,附加题也没做。但是正点交卷的。
当时我们语文和数学是120分制,其他课目都是百分制。
到7月二十来号,高考成绩出来,我的语文得了87分,虽然也算不错了,但不够自己向杨老师吹嘘的90分,以至于我后来在学校里看见杨老师,觉得丢人,都躲着走。
多年以后,我的一篇文章《“每只往来的云雀都是我的故知”》,被江苏省多地作为高考模拟试卷阅读理解题,我的高中同班同学柴亚娟在母校当语文老师,杨老师的姑爷陈老师是语文教研组组长,柴老师的同事鼓动柴老师找我也做了一遍,20分的题目我只拿了3分,一位我不认识的前黄中学老师在社交媒体上给我留言说,“还是看在柴老师的面子上”。不过,后来柴老师和陈老师告诉我,我的答案结论还是对的,不过没有考试要求的程序,所以只能拿3分。
而我的历史考了97分,比吹牛的还多了4分!李老师告诉我,当年这分数是全江苏省单科第一。但我却没读历史系。尽管我今天非常喜欢读历史。2009年,前黄中学70年校庆,已经退休的李老师,还记得当年考完历史我跟他吹牛的场景,回忆时大家都哈哈大笑。
至于数学,我是丢了数学课代表的脸的,虽然过了百分,但比许多同学都低,至于政治和英语,比我们班平均分还低,尤其是政治,比班级平均分低了好几分,奇怪得很,以至于成绩出来后,前黄中学的门卫林老老头,我也很熟悉,很严肃地跟我说:成绩是不错,但你考人民大学哲学系,政治考这么低,有点麻烦。我后来作为马克思主义原理助教报考研究生时,政治又是最低,竟然没有及格!
那一年,我考上了人民大学。录取通知书到学校后,我同学傍晚到我家报喜,我正和祖母在南大漕河边的自留地上浇粪浇水。我一直记得这个场景,常常拿它跟范进中举消息传来时,他正在街上插草卖鸡换米相比,显然状态比范进好得多。
而我们前黄中学文科班,打了一个翻身仗,彻底让文科班是“勒色斑”的说法消失了,在常州市一市三县中,不仅高分有常州市文科状元,包括重点大学、一般本科及专科录取率,都高居常州市榜首,为我们的班主任,武进数学名师管元龙先生大大挣了一个脸——管老师以让学生自我管理为要,在别人看来是放任不管,班里有吵架的、谈恋爱的,各种险情,一直饱受学校其他人非议。但管老师坚持自己的理念。
3,
我们当年高考,考场除了考生,还有监考老师。考场外面,则有本校低年级的学生在服务,主要是负责供应茶水,或者弄些井水泼地降温之类。每个教室好像配了一只电风扇。毕竟高考正是故乡最热的时候,所以每到高考季,家长老师都盼着下雨,下雨天就阴凉了。
1985年参加高考的我,并不知道高考移民一说。后来谈高考移民,我想我的两位同学,父母支边去了新疆,他们自小生活在故乡,在故乡读小学中学,高考时去了父母所在地参加考试,在当时的我看来,很正常。断不像后来泛滥的高考移民,类似古代那种“冒籍”。
我上大学后才知道,好多地方高考竟然有作弊,而且是老师学生联手作弊。1985年时,我的想象力是无法想象的,“怎么敢?”这是我唯一的惊讶——毕竟,我高考时一个教室有两个监考老师,可能会是本校的,也可能是其他学校的。
我后来在媒体业服务,才知道高考作弊,古代就盛行,而全国各地,很多地方的作弊手法规模,令我瞠目结舌,不可思议。
技术进步之后,作弊的手法更加高明。即如妖妹提到,如今大规模屏蔽移动联通电信信号,一个重要原因是防止作弊。
不过,我很幸运,我当时脑子里可能根本就没有作弊这个概念。也因此,从那时至今,不需要不断地想法设法遮掩修补,唯一需要弥补追赶的,是知识见识的不够,也因此毋须在其他地方花心思,能集中精力来追补所缺,一辈子至今,足够体面。
1985年高考之后,我得以离开了农村,在亲朋好友热切的期待中,洗脚进城了,逃离了故乡。从此,开始了与我父母兄弟完全不同的生活。
在我的面前,一个全新的陌生的世界打开了大门,一个酒鬼也由此诞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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