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梦也想不到，这辈子居然还有参加高考的那一天。
1977年，高考恢复了。但当时，包括松桃在内的不少地方，“左”的思潮仍非常严重，只要是黑五类子女，政审大都过不了关，仍然没有报名参加高考的资格。当然了，就算能跨过政审这道坎，我也没有机会参加这一年的高考。因为1977年，铜仁地区经委举办了各县国营企业派员参加的地质采矿培训班，集中在铜仁县枫木坪103地质工人大学学习。
培训的时间应该算比较长的，为一年两个学期。松桃县有锰矿厂的陈绍先和曹玉江，磷肥厂的职工老龙和小贺，水泥厂的我共5人参加。授课内容主要为地质学，即紧紧围绕如何高效进行矿石开采授的课，并安排有近一个月的时间，在西五县的矿坑煤洞实习。学习的课程，可惜没有数理化方面的内容，对我以后参加高考，没有丝毫实质性的帮助。
我只是终于搞懂了，松桃县的地下原来是产煤的。那是由于遥远的上古时代，沧海桑田的造山运动，把松桃脚下丰富的煤层，搬运至西五县方向了。
1978年高考，开始由全国统一出题了。这时“左”的阴霾完全消除，不再搞过去政审那一套，实实在在看考生本人在社会的真实表现。从这时候起，高考的大门，终于对我们黑五类的子女完全敞开。
培训班结束，我回到了水泥厂。这时距开始报名仅剩下两天，而离正式开考的日子，恰好还有一个月。今年会有资格参加高考，完全出乎了我的意料。遗憾的是，我没有作好任何准备。一年来，我在103地质大学的培训学习，教材的内容都是采矿方面的知识，可以说与高考内容基本上风马牛不相及。加上我被评选担任班长，杂七杂八的事务多，在学校我是比较忙碌的。
但是，培训班学习为一年，再忙也能挤出空余的时间。主要是没有猜测到，这么快政治风向就变了，我们黑五类子女会重见天日，有了重返考场平等竞争的机会。于是这般，便把大好光阴白白浪费了。
报名还是不报名？我心里万分纠结。如果参加今年考试，希望实在非常渺茫。人贵有自知之明，我只是个“半成品”初中生。高中的学习内容，一点也没有触摸过，而初中学的一小点东西，早已退还了老师。以目前的状态，要想考入大学，无异于痴人说梦。我十分后悔，当初为何在下象棋，打篮球，还有向翁师傅学本匠手艺，以及下河捉鱼捞虾等方面下足了功夫，却舍不得花些时间，去自学一点数理化方面的知识。
什么是机遇？那是上天赠与有准备之人的一份厚礼。如今，机遇就在眼前，但我缺乏准备，这份礼品不属于我。理智的分析，无论考理科或文科，我都没有戏。在带帽中学读书时，我数学成绩虽名列全班前茅，毕业考试为前三名，但学习的内容少之可怜。尽管我曾对数学产生过非常浓厚的兴趣，但离开校门后，工作和生活基本上不与其沾边，于是便彻底丢弃了课本。高考题大都是高中的东西，我一点都没有去自学甚至接触过。而初中所学习的少之可怜的内容，早都忘得一干二净。这次考数学这一课，完全有可能一道题也不会做，成为白卷先生。
因为物理和化学，初中没开这两门课，更莫说我又没有念过高中。报考理科，显然此路是走不通的。而考文科，应该说还有一小点机会。我中小学的作文一直很好，记忆力也不错，而政治，历史和地理，主要靠的就是死记硬背，这明显是我的优势。不过时间太紧迫，离考试只有一个月的时间了。
我是一个自尊心比较强，好面子的人。加之在中小学的学习成绩一直不错，如这次考得太差，尤其是数学这一课，高中甚至初中的知识，都是一片空白。万一学校没有考上，反得了零分打了光脚板，岂不是自讨没趣，被人贻笑大方，那就太丢人现眼了。加之，我没有任何复习书箱和相关资料。更雪上添霜的是，我刚培训一年回厂，有许多事情必须要马上去落实，每天都得上班，又不能请假脱产复习。
如何是好？我举棋不定，左右为难，像热锅上的蚂蚁。最让我纠结的，是年龄问题。当年录取考生，以25周岁为分界线，有上下两个年龄段。25周岁以下年龄段，录取分数要低很多。如果今年考，我可以搭上25周岁这个年龄段的最后一趟末班车。但翻过明年再考，过了25周岁这道坎，录取难度的系数要大得多。是否报名？我反复思量，比较利弊得失，始终下不了决心。这几天的日子，我心里一堆乱麻，如坐针毡，度日如年。
县城高考报名地点，就设在城关镇教育办公室。我家已经从杨芳路，搬到教场坝对面的城关镇工商所宿社。这里与报名处，只有不足百米的距离。我早已打听到，报名的负责人，是城关二完小教导主任李平保老师。
报名共有三天时间，我无数次在门前的过道上面左右徘徊，始终没有勇气跨进大门。报名的最后一天来临了，咬牙坚持到下午五点半钟下班的时间。我终于放弃了这次考试机会，待作好充分准备之后，再打明年高考的有准备之仗。心里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下了，顿时感到万分轻松。
那天吃过晚饭之后，我决定去看场电影，放松一下这段日子一直紧张的心情。走到县电影院门前，发现当天放映的影片早已经看过了，于是临时决定去杨芳路找一位同学吹吹牛。这是我生命进程中的一个关键节点。如果当天进去看了电影，我今后的人生将是另一番景象。
在县供销社门前，我遇见了同厂工友田光稻。他和我年龄差不多，也一样对是否参加今年的高考举棋不定。我俩在厂里，对是否参加高考，进行过多次交流，都觉得今年参加考试，希望十分渺茫。昨天我在厂里遇见过他，他很明确地告诉了我，放弃今年的机会，把数理化这几科准备好，再参加明年的高考。
伙计，你报名没有？田光稻问我。我回答说没有。他对我说，今天他临时改变主意报名了。我大惊失色，内心如翻江倒海。田光稻又说，虽然今年报考，希望不大。但可为明年的考试积累经验，有益无害，考不上又有什么损失呢？
一语点醒梦中人。他讲得有道理啊！我一个初中生，考不上就考不上，又会丢多大的脸！无心再与他交谈，我匆匆与之告别。亡羊补牢，我要力争把名补报。我想法找到了大妹的高中同班同学小张，叫什么名字我不清楚，大家都喊他的混名叫张娃娃，我请他陪我去找李老师。李平保老师是他的亲姑夫。
在李老师家里，我谎称在外出差，回来晚了，没有赶上报名时间。李老师看我着急的神情，安慰说没关糸，明天补报只要单位开一张证明就行了。
我就这样万分惊险地搭上了这一年松桃高考报名的末班车。
我报名的文科，要考语文，政治，历史，地理和数学五门课。当年也考英语，但不计成绩，仅供参考。因时间紧迫，数学和英语这两门课只能彻底放弃了。语文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短时间补习难见成效。我就把有限的精力和时间，集中用在政治，历史和地理三门课上面。
我买了一本当年的高考文科复习大纲。然后，找到读了高中的带帽中学同窗，借来了他们的课本。根据高考大纲上的内容，分别写出答案记在一个笔记本上。我的高考复习，就是对这些答题死记硬背。
水泥厂离县城有四五公里远，每天上下班的路上，我一次次反复背诵复习大纲范围的内容。上班下班，开会学习，甚至吃饭睡觉，几乎利用了所有空余时间背题。那一段日子，满脑子都是高考复习大纲的题目和答案。一个月后，我已经把笔记本的内容烂熟于心。
终于迎来了正式开考的日子。上千名来自全县各地的考生，走进了松桃中学的大门。考场设在若干个教室，窗外操场站着许多值勤的公安干警，态度严肃，十分威武。
第一天上午考试政治。一看考题，基本都在我熟悉的范围，只是有的题如何作答，我没有太大的把握。下午考历史，唯独一道题把我难住了，即为太平天国进军路线图，要求把太平天国从金田起义，最后攻克并定都南京途中所经过的六座城市，用一条线连接起来。其中有五个城市我确定无疑，但有一个地方没有把握。经过半个小时思考也无法确定，只能听天由命猜了一个城市。
考完历史后，不少考生都集中在杨武略老师家中。他是松桃中学的历史老师，也是这个学科的权威。我和他是老熟人了，当年水泥厂象棋队首夺全县锦标赛冠军，他就失利栽在了我的手中。
杨武略老师把历史试卷里的各个题目，全部作了解答之后，我一下子傻眼了。那道题目，即我费了不少脑筋的太平天国进军路线图，经过的那座城市居然猜错了。但后来查分证明，我当时猜的城市蒙对了，是杨老师忙中出了错。我答的这道历史小题，没有扣分。
晚饭后，有同学转告一个小道消息，说明天早上考试数学，如果那位考生只得零分，无论其它科考试的成绩如何好，总分再高，均不能录取。这个消息，不可能是空穴来风。文革期间，出了一个白卷英雄张铁生，是一个反面典型，对我国的教育事业造成了极大的破坏。今年高考，如果一科交了白卷，完全有不被录取的可能。
消息是否可靠！宁信有，勿信无。怎么办呢？我一时乱了阵脚，因为原计划是准备放弃数学考试的。平时不烧香，只有临时抱佛脚了。吃晚饭后，我和小妹来到她的老师，也是我父亲的好友，松桃中学数学老师吴德兴的家中。
开门见山，我说明了来意。吴老师问了我的基本情况，我实话实说，除了因式分解题之外，其余数学知识，我一片空白。他说你这种情况，就困难了。吴老师告诉我，因式分解只是初中内容，今年是全国统一出题，不一定有这类题目。即使有，可能难度不小，他来解题也许都会很吃力。吴老师是松桃中学数学权威，他都这样断言，我的心顿时凉了大半截。
但吴老师又安慰我说，今年是全国首次统一出卷，可能有指数运算化简等方面的题目，因为属于高中内容。我像抓到了一棵救命稻草，请他用最简洁的方法教会我。在他的指导下，我速成学习了其主要运算方法，差几分钟到晚上十二点，才从他家辞别离开。
回到家中，我开始重温刚学到的运算知识。大脑机器全面开动，抓紧做习题，一刻也没有停止，直到天际出现了鱼肚白。
时间快到了，洗脸涮牙后，匆匆向松中跑去。走进考场，打开试卷，果然有这样两道题目，即一道因式分解题，一道指数化简题。其他内容，对我而言，一点不懂，如同天书。
因式分解和指数化简两道小题分别为4分。因式分解这一题，我本可以正确解答，但受吴老师说他都难解的影响，我把这道题理解得太过深奥，把简单的问题复杂化了。而指数化简题，前两步能够解答，后面怎么做却忘记了公式，就在这里卡壳了。
那时考场是两个人坐一排。与我同桌的是同厂的工友，他考的是体育专业。而坐在我前排的，和我同住在杨芳路，是小时候一起长大的伙伴。他俩根正苗红，都是从松桃中学高中毕业，并且参加过1977年的高考，因分数线没有达到未被录取，今年又再度进入考场的。我分别望了望，发现他俩卷子上的题目基本做完了，但答题的内容看不清楚。我多想抄一下他们的答题啊！那怕一个题也好。我对数学考试能否破蛋一点也没有信心。
考场里共有三位监考老师。站在讲台上面的，是松桃中学的刘宗久老师，他全神贯注地观看着全班考生的动态。还有两位老师，在室内过道里来回走动巡查，根本没有一点儿舞弊的机会。我只能对眼前的这份试卷苦笑，如无肉的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交卷的时间快到了，拖到最后五分钟，我才既无可奈何，又恋恋不舍地交出了答卷。只做了两道题，其余均为空白。
下午考试地理。本来，我的地理复习不比历史差，但后来的成绩太不尽人意，少了历史近20分。这和昨夜通宵不眠有关，因考试时头昏眼花，许多记住的内容此刻忘得一干二净。最后的语文考试，我也是没有办法。卷子上面几道文言文题，我好多字都不认识。实在羞愧，自认为语文是自己的强项，可结果居然没有超过50分。这可是我一生中语文考试唯一的一次不结格。
1978年高考，语文卷子没有出作文题，取代的是要求把时任中共中央主席华国锋的一篇“速度问题是一个政治问题”的讲话，从2000多字改为500至600字的缩写。该题满分为40分，我获得29分，这是吃了中小学作文好的红利。否则，我的语文成绩更是惨不忍睹。
高考成绩张榜公布，我的总分为238.5分，远超铜仁师专25岁以下年龄段的录取分数线。据说，当年铜仁师专的最低划挡线仅为175分。我的各科成绩是，政治及格了，历史考得最好，是松桃全县考生前三名。地理没有及格，语文更是只得了可怜的48分。但争取数学破蛋的目标实现了，虽仅得1.3分，但对我而言，却意义非凡。只不过用了一晚上的时间，除了因式分解之外，在从未接触现学现卖指数运算的化简题中，居然破蛋得了分，证明我不是学不懂数学，而是没有机会或者没有时间去学习。这微不足道的1.3分，实际上有些得不偿失。因为数学考分得零分者，总分再高也不能录取，纯属道听途说的谣言。
我那两位做完全部答题的仁兄，高考数学成绩均为零分。我不能说出他们的名字，更毫无讽刺贬低之意。但实在搞不明白，他们是怎样读完的高中，更弄不懂那天为何他们要答完所有考题去做无用功。万幸当时没有机会偷偷抄写他们的答题。另一方面，我就只做了两道题，加之数学卷子又没有选择题。可能改卷老师认为我诚实，知道多少内容就答题多少，给我打的是感情印象分。
当年高考成绩，可以本人直接查阅试卷。在县委招待所，终于又看到了我的那份在考场里让我冥思苦想的数学卷子，其中因式分解题得0.5分，指数化简题得0.8分。
这1.3分，将永远刻印在我的脑海里，这是我人生中一次难忘的经历，是记忆中一个抹不去的符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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