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学楼前，静默着高大的树，肉桂、翠竹、女贞，夹竹桃，以及木芙蓉。它们没头没脑，挨挨挤挤长在一块，高低错落，撑出一地阴凉。这时候，从远处望，层层叠叠，斑斑驳驳，如烟，如雾，别有一番宁静和谐之美。时值酷暑，正午的骄阳炙烤着，叶片儿被阳光照得发亮，宛如风平浪静的海面上的点点白帆。那是胜利的旗帜吗？我问自己。透过树叶，天瓦蓝瓦蓝的，澄净得像个梦。丝丝缕缕的白云，悠悠地游，一直把你的心扯得很远很远。
1988年7月7日上午，高考第一科语文结束的时刻，或许我根本没有抬眼望昔日熟悉的的风景。多年以后，我重回母校，并且在这里执教，我曾站在树下，一心一意回想那个时刻：
事实上，我走到阳光下，一下被热浪包裹住。站在喧嚣的人群里，我张皇失措。语文出乎意料的难，我一路磕磕碰碰、战战兢兢地做下来。做到后来，一边看时间，一边心里狂喊：“来不及拉，来不及拉！”一张试卷，将决定我的命运？而语文，我的王牌，就这样一败涂地？眼前这些熟悉的景致，也将成为过路的风景么？我曾在这里苦读。多少个寒冬酷暑，我勤奋刻苦。清晨的路灯见证了我，夜晚的星星见证了我。春天来了，我知道，女贞花将开得轰轰烈烈，浓郁的香气让蜂环蝶绕，弥漫着春天的味道。夹竹桃一年四季都灿烂着，似乎一刻也不肯歇。那几株高大的木芙蓉，在盛夏到来之际，也伸出巴掌大的粉嫩粉嫩的花朵，在自己的影子里静默，大家闺秀般的风姿。伴着四季花语，我一路成长，当我长成一朵花时，突然被一场考试宣告出局，我将被驱除出校园，离开和我一起成长的花们树们……
我像个傻瓜，浮想连翩，呆立在太阳下。人群四散。我突然瞥见你。88年的那场高考里，也有你。你倚着一棵树。依旧是白衬衫军绿长裤，文弱，颀长，青葱得像你身旁的那棵树。我忽然想起，你在等我！你用惯有的青涩的目光迎接我。我心一软，泪水突然决堤。我掉头而去，不想让你看见黄河泛滥。
记忆就此断裂。关于1988年的那场高考。我的记忆碎成两瓣。前瓣清晰而连贯，后面模糊不堪。我曾力图回忆后来的事。我忘掉后来所有的考试，忘掉你是否追上我，挥动你瘦长的双腿，用自行车将我带回住处。你一样什么也忘掉了。
于是，88年的那场高考，最终定格成一个奔跑的姿势：一个脸色苍白面容清秀的女子，在王牌科目语文考试后，在一个阳光格外灿烂的日子，痛苦失声，落荒而去……
等待成绩的那些黯淡的日子，时常做这样的梦：我一次次参加高考，在考场里，我挥汗如雨，却怎么也做不完题目。我急，我跺脚，就在我难受得快哭出来时，猛然醒来。窗外的一弯淡月，正静静地泊着我的梦，我的高考。
噩梦延续了半个多月，直到7月底，我收到来自省城的师范大学录取通知书为止。
那一年的夏天，以及若干年后，我偶尔还做这样的梦。幸好此生惟有一次高考，幸好高考早已过去，梦醒时分，我总会对冷冷的月色，长舒一口气。
后来，我以文科班第一名，很遗憾地被师范院校提前录走。而语文依然是我最高分。从小到大，我的语文没人能超过，这一次也一样。
当年填写志愿，我偷了一个懒。我说，你的字比我好看，你帮我填。你二话没说，挥笔就写。在填报提前录取时，我曾有片刻犹豫。你说，读中文吧，你不是很喜欢中文吗？毕业回来了也好嫁我。
那时，我19，你20.正是鲜嫩的年纪。
四年以后，我真的成了你的妻。我把一切归因于我的偷懒。因为区区几个字，我的人生就被你框定。看来命运似乎和我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由此得知，人生的变数尽管很多，一念之差，却往往造就人的一生。年轻的时候，未来有无限发展的可能性，然这仅仅是假设，真实的路往往只有一条，就看你怎么去选择。
这样想着，瞧见窗外迟开的女贞依然纷纷扬扬，馥郁芬芳。教室里是静悄悄的考生，静悄悄地写。我不知道，这么多年轻的面孔里，有没有谁，和当年的自己一样，把一生的幸福交付到别人手里？是不是有一天，他也有如我的感慨？
没人能回答我，我只是微笑着，平静地注视着眼前这些孩子，以及这场举足轻重的考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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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陈碧珍（ 笔名：阑珊人）福建南安人，连城一中教师，教育硕士，《客家文学》副主编，福建省作协会员。著有散文集《想飞的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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