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周土土 编辑|张弛
12月27日，贵州三穗，阴。下午，天空突然飘起了毛毛细雨，风，也比往日冷了许多。迎宾路上的县法院内，王诚章及代理律师正在与三穗民族高级中学就健康权侵害赔偿纠纷一案展开激烈辩论。
而这一切，王益虎已经无法感知了。
王益虎是王诚章的儿子，曾就读于三穗民族高中。2016年5月至7月，王益虎因为成绩差、上课迟到、睡觉等原因，三次被班主任叫到学校的"思想道德提高班"反省。其父王诚章讲述，被关反省期间，儿子出现精神恍惚、身体不适等症状，后被医院确诊为精神分裂症。
2019年3月，父子二人将三穗民高告上法庭，索赔医疗费、精神抚慰金等共计35万元，然而还未等开庭，王益虎11月6日从自家4楼阳台纵身跳下，不治身亡。
王诚章后来变更了部分诉讼请求，增加了61万多元的死亡赔偿金，合计索赔96.2万元。王诚章认为，学校的"思想道德提高班"直接诱发了儿子的精神疾病，应该承担责任。学校承认，王益虎因违反校规、班规进过三次"思想道德提高班"，是正常的教学管理，否认王益虎患精神分裂症系学校、老师的教育管理所致。
该案庭审一直到傍晚才结束，将择日宣判。
王益虎今年21岁，他的同学，很多都已经进入大学，但他还是一名高一的学生。因为留过两次级，原本从2016年检查出精神分裂症之后，他一直在家休息或在医院治疗。小学和初中，他都在长吉镇度过，这是他们的老家。王诚章一直在长吉镇教外语，前几年调至县城另外一所中学，至今年退休时已有30多年教龄。
近年来，王益虎的母亲都在贵阳帮大儿子带孩子。王诚章每天早上给儿子准备好吃的后出门，下班回来给儿子做晚饭。一个人在家的王益虎，大多数时候和正常人一样生活，除了睡觉、听音乐、打游戏之外，偶尔也会去老家的亲戚家串门，或者找儿时的伙伴玩耍。
但发病的时候，"情绪会失控，眼睛发直、脸变青、打人、摔东西、用头撞墙、用拳头猛击胸口"，据王诚章介绍，多年来，他们在贵阳、长沙、北京、上海四处求医，甚至找过乡下的土郎中进行"土法"治疗，几年下来花费30多万元，负责累累治疗效果却不理想。
2017年4月，三穗民高曾发起向王益虎捐款的倡议，收到全校师生捐款13846.3元，并交到王益虎家长手中。
2019年11月6日傍晚，王诚章下班后，给王益虎热了一碗饭让他先吃，自己回到厨房继续做菜，打算晚点再和儿子一起吃。但王益虎只吃了一口，就说心里难受吃不下，停了下来。
切菜的时候，王益虎说："爸爸，我来帮你切吧"。他开心地笑了笑，认为儿子更懂事了，对儿子说了一声"不用"后，继续忙手里的活儿。王益虎从厨房回到房间，又从房间去向阳台。王诚章以为是他还没吃药，病情发作，让他先忍着点儿。
突然，王益虎喊了一声"我错了"。王诚章循声望去，已看不到儿子身影，他环顾四周，又到儿子的卧室看了一下，依然找不到人。于是他急忙跑向阳台往下一看，顿时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王益虎躺在了楼下的花坛边。
王诚章的家位于四楼，这是一套三室两厅的普通住房，刚刚装修入住没几年。阳台的栏杆之内，是可以滑动的玻璃门——显然，王益虎是跨过阳台纵身跳下的。
王诚章一边打120，一边乘电梯冲到楼下。救护车很快抵达后，医生给儿子插上氧气管，随后被儿子拔下，再插上，儿子再拔下，"估计被病魔折磨得太痛苦，他不想活了。"王诚章如此理解。
1998年8月，王诚章和第二任妻子生下王益虎。夫妻两人对儿子非常疼爱，要吃的给买吃的，要穿的给买穿的，空余时间还经常带儿子到处旅游。到了上学时，王诚章发现儿子比其他孩子学习东西慢一些，反应相对有些迟钝，"同样学一样东西，别的孩子花一个小时，我儿子需要一个半小时"，于是回家后他经常辅导孩子做作业。
"一题一题教，错了抄一遍再做一遍，懂了再教下一题，循序渐进地教，直到孩子学会了为止。"为了让儿子学好语文，王诚章还专门买了学习机，让孩子听湖北黄冈的语文老师授课，"如果不是这样的话，他很难上到高中"。
少年时期，王益虎给人的印象是多面的。他的父亲认为，孩子小学期间比较活泼开朗，到了初中后更懂事了，因为成绩一般而自卑，从而变得内向。但他的一位初中同学对记者说，王益虎喜欢开玩笑，有时候还比较幽默，经常和同学去游泳或玩耍。
和很多情窦初开的孩子一样，初中时候王益虎也有过朦胧的情愫。据他的一位同学介绍，曾经有一位女生喜欢过王益虎，但是被其拒绝，具体名字该同学拒绝透露。而另外一名女同学则对记者表示，"听其他同学说，王益虎曾经喜欢过我，但不知道是否真实。"她只觉得，每次两人见面，王益虎都会脸红，很害羞的样子。
在乡下读书期间，王益虎能达到中上水平，但在全县来讲，肯定属于下等。 2012年王益虎参加中考，在全校150多名学生中排名第54，被三穗民族高中录取。2013年3月，王诚章认为儿子基础不太好，将王益虎转到初二复读。曾有媒体援引其初中同学李东亮的话说，王益虎的学习比班上很多人都好，不仅数学成绩在班上数一数二，还看很多他们看不懂的课外书，他读过的军事小说让很多同学望尘莫及。
除了爱看课外书，王益虎另外一个爱好是打游戏。初中时没上晚自习，他经常会玩到很晚才睡。一位同学表示，今年偶尔见王益虎上线过几次，但是两个人已经很少在一起打游戏。
但不知从什么时候，王益虎开始变得内向和固执。据王诚章说，有一次期中考试没考好，他要求儿子重做试卷，否则不能吃饭，但儿子宁愿饿一顿晚饭也不做，最终他们再也没有说过话。 2015年的一天，王益虎打游戏到深夜12点多，母亲叫他休息，他不听，母亲一气之下把电源拔了，从此他也不再和母亲说话。
这样一来，儿子和父母的交流，基本靠手机打字，平时要生活费或者要说什么就把文字写在手机上给他们看。
2015年9月，在初二复读一学期后，王益虎要求回高中读高一。他高中同学韦涛对媒体介绍，王益虎上课喜欢睡觉，平时几乎不和同学说话，同学给他打招呼，他也不回应，只是冲大家微笑。有时候，老师叫他起来回答问题，问几遍，他也不说一句话。
王益虎对很多课程比较吃力，他在一篇日记中写道： "考试完不久后，老师把试卷发下来了，我都不敢看，最后我还是鼓起勇气看了一下，虽然这次考得很差，但我肯定会努力，争取下次做好点"。
"有一次，我在图书馆借了一本书，请王益虎帮忙归还，但不久图书馆又催问这本书，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经还了。"前述女生最后一次和王益虎见面是在今年夏天，两人在路上相遇，她喊了王益虎一声，但"他很不自在地匆忙走开了"。
曾三次进"道德提高班"反省三穗民高在当地影响比较大。1998年三穗高考成绩全州挂末，本科上线率为零。县里主要领导公开表态：本届任内三穗高中教育不翻身，县主要领导引咎辞职。2003年左右，高考成绩居全州榜首，2014年成为贵州省二类示范性中学。
2016年5月至7月，王益虎因成绩差、上课迟到、睡觉等原因，三次被班主任叫到"思想道德提高班"反省。
"文理分班后，他(王益虎)分到了龙汉先老师的文科班上。老师对他的情况不了解。期中考试的时候，我儿子文综考得很差，没写作文，只考了68分，老师罚我儿子停课，并罚抄知识框架。孩子从早上6点抄到晚上12点都没抄完，我感觉很心疼。后来，老师就把他关进了'思想道德提高班'。"王诚章说。
这是一次文综考试（总分300分，160分选择题、140分非选择题），王益虎只得了68分（选择题64分，问答题4分）。
龙老师对外表示时认为，让他回家写知识框架，一来可以巩固知识点，二来多少也算个惩罚，并表示这个方案当时也得到王诚章的同意，且自己当时还建议王诚章带孩子去看下心理医生，王诚章不置可否。但第二天早自习时，王益虎未能交出作业。他便要求其到"思想道德提高班"内写反省，但最终，王益虎并没写，"问为何不写，他也不答"。
据王诚章讲述，王益虎在"道德提高班"先后跨度5天，最长的一次长达3天，对其造成了极大的心理和精神伤害。其间，儿子出现眼神游离、精神恍惚等症状，甚至有尖叫、撕课本、砸东西等行为。
王诚章和龙汉先曾经在电话里起过争执，王诚章也曾向三穗县教科局反映。6月17日，"通过教科局和学校协调，龙汉先老师同意我儿子继续在班里上课。但龙汉先老师提出条件，复课可以，但要调到最后一桌"。
到了夏天，有一天王益虎喊"胸口痛"，家人还以为是阑尾炎，到当地医院治疗无果。2016年11月，南京脑科医院、中南大学湘雅二医院确诊王益虎为"精神分裂症"。
三穗民高的"思想道德提高班"开设于2016年3月，经该校高一年级组全体班主任讨论成立，初衷是为教育违纪学生。按照规定，进班学生由班主任送入，学习的内容包括三穗民高自编的《思想道德读本》《弟子规》及本班正常课程表上的课程，违纪学生在"思想道德提高班"学习1到3天，学习完后，要书写不少于800字的心得体会。
进班对象分为四类：1. 不服从老师管教，态度、行为恶劣的学生；2. 经班主任多次提醒和教育屡教不改的学生；3. 班主任联系家长到校共同教育，家长推脱或逃避班主任的学生；4. 学校巡视、教师纠察到的违纪学生。
此前据当事班主任龙汉先称，王益虎几次在反省室，均未按规定完成任务，且表现不佳。而王诚章则认为，儿子语言文字表达能力差，平时连作文都只能写200字，学校却要求其写800字检讨，他完成不了才导致无法满足出班条件。
据了解，该校"思想道德提高班"已于2017年1月取消，历时不到一年。此前当地教育局调查结论指出，"思想道德提高班"与其他教室一样，灯、电正常，门窗都能正常打开，学生能正常出入，还安排有专门的值日。
谁来承担责任？"我多次跟班主任老师沟通交流，希望他能够因材施教，一把钥匙开一把锁，对我儿子多些鼓励。我儿子虽然不善交谈，但人品素质是没问题的，上课不扰乱课堂秩序，从不与人扯皮打架，可以说是老实巴交的一个人。 "王诚章认为，儿子本来性格内向，学习悟性较差，属于"笨鸟"型少年，且比较自卑，几次被关"道德提高班"下来，让其仅存的自尊心和对生活学习的理想被彻底毁灭，并诱发了精神分裂症。
按照王诚章的观点，"如果三穗民高稍有爱心、耐心和责任，对我儿子的特殊情况稍作区别对待，引导其积极向上，而不是打击，会出现这样的结果吗？"他表示，三穗民高所谓的"思想道德提高班"，并不安排任何老师对学生进行面对面的心理疏导和指导，只叫学生待在反省室写检讨。
"曾经活蹦乱跳的孩子，从2016年6月份以后，他的脸上再也看不到笑容，整日闷闷不乐、郁郁寡欢。"王诚章认为，学校某些方面管理不当，相关教师教育失德是其儿子致病的直接原因，学校对此负有责任，希望学校能出钱给孩子治病，但这一主张并没有得到校方的认可。于是，他一边四处寻医问药，一边上访维权。
过去几年，王益虎的病情不断恶化。最为典型的是，曾多次从阳台向下扔啤酒瓶，有一次砸坏邻居一辆车；还有一次他出手打了母亲，然后自己拨打110报警，希望警方将他带走。前述教育局认为，从上述例子可以看出，王益虎在面对父母管教和调节自身情绪方面，可能存在一定程度的困难，这可能是心理障碍的原因或者表现。
上述例子虽得到王诚章的证实，但他表示，自己以前也有过这样的经历，后来在稍长之后意识到家长的不容易，并最终合好，他希望能够通过行动去感化孩子。
王诚章甚至曾在儿子床垫下发现过几包老鼠药。他要将老鼠药扔掉，王益虎不答应，说自己太难受了，想死。最后，他陪儿子一起去买了药效更小的安眠药。两天后，儿子情绪好转，他才悄悄把安眠药扔了。
2018年7月，黔东南州教育局回复调查意见称："由于我局无能力和资质作相关鉴定，无法认定让王益虎进三穗民高设置的'思想道德提高班'与导致王益虎产生精神分裂症是否存在直接关联。"
王益虎班主任龙汉先因为学校扶贫工作安排，被调到村上工作。记者联系三穗民高和龙汉先老师，未获回复。但三穗民高在今年4月向法庭提供的一份答辩状中称，本案中学校老师的管理行为发生在2016年，而起诉时间是2019年3月，超过了一年的诉讼时效。在"思想道德提高班"进行的教育中，都是按照学校的作息时间正常作息，对学生都是以批评教育为主，学习内容为学校校规、《弟子规》以及本班正常课表上的课程，完全符合国家教育内容，没有人身攻击、辱骂、殴打等行为以及延长放学、不让吃饭等变相体罚行为，属于正常的教育管理行为，没有过错。
答辩还称，学校老师的管理行为发生在2016年4至6月，与王益虎第一次诊断为精神分离症的时间相隔5个月之久。2016年6月24日到7月15日期间，王益虎除2016年6月29日旷课外，仍在学校正常上课。
他们认为，"被答辩人现有证据，不能证明答辩人有侵权行为而且侵权行为与被答辩人的发病存在因果关系"。
王诚章的辩护律师、贵州贵信律师事务所的潘文爵不同意以上看法。他认为，从被告提供的《2015－2016学年度第一二学期高一年级课程表》和《三穗县民族高级中学2015－2016学年度第二学期高一年级任课教师一览表》中并没有"思想道德提高班"的相关课程设置，也没有"思想道德提高班"的任课教师信息，可见该班的设立为非正常教育教学管理行为。
潘文爵的看法是，被告将所谓的问题学生单独让其到一个教室里进行反思，此种有辱学生人格尊严的行为明显构成变相体罚。王益虎多次被关进该"思想道德提高班"，最后一次居然连续三天，并在第三天中午因无法承受巨大的心理压力而住进医院。
他还表示，虽然现有证据无法证实被告的行为与王益虎患精神分裂症之间存在直接的因果关系，难以确定两者原因力大小，但因为存在被告在王益虎发病前将其多次关进"思想道德提高班"的不当行为，客观上会给王益虎造成一定程度的精神刺激。在本案中，被告并未举证证明王益虎在被告对其作出关进"思想道德提高班"的不当行为之前已经存在精神疾病，且被告的不当行为与王益虎发生精神疾病之间并无时间间隔，应当认定被告的不当行为是王益虎发生精神疾病的直接因素，被告对此应承担赔偿责任。
2019年3月，王诚章将王益虎就读的三穗民高告上法庭，然而还未等到开庭，11月6日，王益虎便从自家4楼阳台纵身跳下，不治身亡。
12月27日，该案在贵州三穗县法院从下午庭审到晚间才结束。责任到底归谁，案件将择日宣判。
*本文由树木计划作者【凤凰WEEKLY】创作，独家发布在今日头条，未经授权，不得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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