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面这场对话,在清代一对母子之间展开。陈众秀是乾隆中叶一个底层士子,蒋孺人是他的母亲。对话是虚构的,但所涉史实均有出处,决非向壁虚造。
陈众秀:娘,科考只是名缰利锁,孩儿不愿被它束缚。再往重里说,科考甚至可说是祸国殃民的东西,孩儿对它是深恶痛绝!
蒋孺人:你为何说科考祸国殃民?
陈众秀:科考所取的八股之士,只读那些长了白胡子的陈腐经书,于政务民生全然不通,官场上充斥着这些迂阔蠢物,如何不祸国殃民?国朝初年三大儒之一的顾亭林先生说,“八股之害,等于焚书”,真是一针见血!在崇祯死后,有人戏拟挽文说:“谨具大明江山一座、崇祯夫妇两口,奉申贽敬。晚生八股顿首。”这虽是戏谑之语,却道出了科考八股贻误国家社稷的真相!
蒋孺人:这次你错得太浅!
陈众秀:我有何错?
蒋孺人:亡国这个锅,科考八股不背!八股起于宋代经义考试,而自宋以降,最短命的一个朝代,反而是屡次停止科考的元朝!倘若八股是亡国罪魁,为何却未及早亡了特重八股的宋、明两朝?至于你说的明朝,乃是亡于皇帝的颟顸无能和太监的腐败污浊,亡于朝廷失却了天下人心!崇祯吊死于煤山,他自己应负最大责任,怎能怪到八股头上!你喜欢的顾亭林还说过,“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但我们仔细追究,天下兴亡的第一担责人难道不是皇帝吗?第二担责人难道不是出将入相之辈吗?匹夫是有责任,但我们决不应当把匹夫之责和帝王将相之责等量齐观、混为一谈!就更别说八股要担的责任了,那是次之又次的事!
陈众秀:娘您太能说了,我不跟你辩。反正科考八股不是什么好东西!
蒋孺人:是的,科考八股是有其弊端,但你能想出更好的选士制度吗? 上古三代,人有十等,各有分亲,士之子恒为士,子孙世袭为官,无所谓选举,然而贵者恒贵,贱者恒贱,有何公平可言!及至秦汉,布衣可为卿相,于是汉代以孝廉、贤良举士,但举荐之权,全出于郡国长官,难免任用私人、党同伐异。到魏晋以下,九品官人之法崛起,引入月旦评,欲图弥补汉代举荐之弊,却又流于士族垄断,正所谓“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同样少有公正可言。隋唐一统天下,废九品法而创进士科,遂得科举选士之制。历经宋元明至国朝,科举选士防闲之法益密,取人之道益公,所选中原与边域之人才亦益均,即令天子也不能任意干涉。如此,人才可以自由公平地自下而上流动,田舍儿也能登天子之堂。你说,不搞科举应试,难道我们还要回到三代之上的血统世袭,或者汉代的郡县推举,或者魏晋的九品中正制么?
陈众秀:比最烂的制度好一点的烂制度,难道就是好制度了?
蒋孺人:科举肯定不是最好的选士制度,但却是有史以来最不坏的选士制度。如果我们找不出更好的制度来取代它,那就只能积极地参与它!
陈众秀:好吧!
(一年后。陈众秀参加乡试归来。)
陈众秀:娘,我回来了!这次肯定中!
蒋孺人:我相信你的实力,可是,娘还担心一事……
陈众秀:您还担心啥?
蒋孺人:我担心有人作弊,挤掉你。
陈众秀:如今科考查办作弊情事相当之严,没人能钻空子吧?
蒋孺人:孩子,你太乐观了。
陈众秀:难道还有人能舞弊?
蒋孺人:科考查办舞弊确实很严,草根士子很难作弊,不过,有背景的人,仍然还是有法子的。
陈众秀:什么法子?
蒋孺人:与考官私通关节。
陈众秀:我朝为防关节,特别采取弥封糊名和誊录易书的措施,您应当知道吧?
蒋孺人:我当然知道。糊名,是将试卷上考生的姓名、籍贯等项都用纸糊盖起来;誊录,则是由考场专雇人员将考卷全部重抄一遍,再交考官评阅。
陈众秀:这样的话,考官不仅不能知道考生的名字,就连考生的笔迹也无法认出,怎么私通关节?
蒋孺人:孩子啊,你还是太年轻,有时候甚至幼稚!
陈众秀:还请娘亲点拨。
蒋孺人:所谓关节,就是考生与考官提前约好在试卷内某处用某几字,作为暗订记号,以便考官取中。譬如,某次乡试题目为“子谓子夏曰”全章,一考生在考前即与考官暗通关节,在破题中连续使用四个一字,于是便写“儒一而为不一,圣人一勉之一诫之焉”,这文字狗屁不通,最后竟也取中。再如某次乡试诗题为“所宝惟贤”,一考生提前与考官约好,在点题中用上“水、烟、袋”三字,于是写出“烟水潇湘地,人才夹袋储”这样不伦不类的句子,竟也成功中式。
陈众秀:这也太猖獗了,他们就不怕被朝廷查出治罪吗?
蒋孺人:送关节、送条子也有被查出的,但却是少数,往往也只是出于意外才败露。至于大多数送关节、送条子的,最后都逍遥法外,成功上位。风险小而获利大,所以科场关节舞弊的习气,近些年越来越盛。那些送关节的人,很可能就是挤掉你的人啊!
陈众秀:那也没办法了,不过送关节,挤掉的也不是我一个人,而是所有未送关节的士子吧?
蒋孺人:你知道有种关节叫“顶名换卷”吗?
陈众秀:不会吧?这也可以有?
蒋孺人:买通考场官吏,顶名换卷并不难。数年前,江南会试即有顶名换卷之事发生。
陈众秀:请娘亲仔细讲讲。
蒋孺人:涉案考生叫傅晋贤,他出银1200两,串通内帘、外帘多名书吏,竟然成功顶名换卷。
陈众秀:怎么个换法?
蒋孺人:先由内帘刻字匠私自抽出考中第一名的红号卷子,交外帘书吏带给傅晋贤誊写在空白卷中,盖上假印弥封;再由收掌书吏在填写榜文提对墨卷之际,择机换出傅晋贤的原卷,导致傅晋贤名列榜首。
陈众秀:竟有这等事发生?后来如何东窗事发的?
蒋孺人:后来众胥吏分赃不均,闹起内讧,案子这才败露。但这是很偶然才败露的,没败露的还多了去了。
陈众秀:这实在比夹带、请枪手、与考官做暗号等等,更卑鄙百倍千倍!
蒋孺人:是的。夹带这些行径,只是依靠作假的手段提升自己的成绩,许多时候也未必奏效,顶名换卷则是直接谋杀,而且弹无虚发。
陈众秀:如果谁顶名我,我就杀了他!
蒋孺人:你要顾全大局,杀了顶名者,你自己也难保性命呐!
陈众秀:我不止要杀顶名者,我还要杀掉参与此事的所有胥吏与官员。我必须讨回公道!毁掉一个人的前途命运,与杀掉这个人无异!杀人偿命,自古皆然。而且,必须立即杀掉他们,因为迟来的正义便不是正义。
蒋孺人:唉,孩子呀,但愿你不要被人顶名,即便被顶名了你也不要发现,即便你发现了也不要按你说的这么去做。我们底层人家的性命,比蝼蚁好不了什么,我们的命运,向来都是为有权有钱的人做垫脚石。但愿你不要这么清醒,不要这么刚直,但愿你能在简陋狭小的蚁窝里,艰难却平安地渡过一生。
陈众秀:默默忍受命运残虐的毒箭,或者挺身反抗并结束无涯的苦难,这两种行为,究竟哪一种更高贵?
蒋孺人:我不知道,孩子,我不知道……
,(母子相拥而泣,the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