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罐里的银杏叶正在腐烂**。林深跪坐在老宅门槛前，看着那些曾经鲜亮的扇形叶片在雨水浸泡下变成浑浊的棕褐色。八岁生日这天，他第一次明白有些东西永远不会被时间冲淡。
堂弟的周岁宴在正厅喧闹，穿金线唐装的老人抱着襁褓笑出满脸皱纹。他伸手去够供桌上的桂花糕时，奶奶的雕花拐杖突然横在眼前："晦气东西，滚回西厢房去。"
西厢房的木窗棂把阳光切成碎片，母亲正在给父亲的中山装缝补丁。剪刀划过绸缎的裂帛声里，他听见阁楼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那件绣着并蒂莲的嫁衣被剪成破布，奶奶的翡翠镯子在青砖地上溅起冰渣似的绿光。
"当年他们就是这么作践我。"母亲攥着他手腕的力道像要捏碎骨头，染着凤仙花汁的指甲掐进他脉搏，"你记住，记住这些银杏树是怎么笑的。"
院子里三十八棵银杏在秋风里簌簌作响，金黄的叶子落满母亲凌乱的鬓角。林深低头看着自己掌心，那里嵌着半片被揉烂的银杏叶，叶脉纹路像极了奶奶旗袍上的刺绣裂纹。
**阁楼的樟脑味在每月初一如期而至**。林深蜷缩在吱呀作响的竹榻上，听着母亲第无数次打开那个枣红皮箱。褪色的绸缎在月光下泛起青白，像是从坟墓里挖出来的蛇蜕。
"这料子原该做龙凤褂的。"母亲的声音像生了锈的缝纫机针头，"他们给了我两匹粗麻布，说屠户的女儿不配穿绸子。"她的手指抚过箱底泛黄的报纸，1937年的申报头条还印着林家当铺开业的贺词。
林深的数学试卷在膝盖上皱成一团，97分的红色墨水晕染了母亲眼角的细纹。他突然被拽到漏风的雕花窗前，母亲冰凉的指尖戳着东厢房的琉璃瓦："看见那些灯笼没有？去年你堂妹钢琴比赛得奖，他们挂了整月的红灯笼。"
初二清晨他在井边打水时，发现自己的校服口袋里塞着撕碎的试卷。堂弟骑着新买的英国自行车碾过那些纸片，车铃铛的脆响惊飞了屋檐下的灰鸽子。母亲在厨房剁排骨的声响震得窗纸簌簌发抖，菜刀卡进砧板的瞬间，他终于背会了整本英语单词表。
**显影液里浮起细小的光斑**。林深在暗房红光中看着相纸上的梧桐树影渐渐清晰，陈老师沾着丙烯颜料的手指突然挡住他左眼："试着只用右眼看看这些树疤。"
潮湿的霉味被松节油气息冲淡，他第一次注意到树干上的瘢痕像极母亲锁骨的烫伤。高考前夜母亲撕碎复习资料时的喘息，此刻化作显影盘里游动的银离子。
"伤痕是时光的显影剂。"陈老师把老式禄莱相机塞进他怀里，机身还带着体温，"去拍那些让你痛的东西，直到能在取景框里看见光。"
复读班的梧桐叶黄了七次，林深在取景器里收集了四百二十三种裂纹。母亲撕碎的嫁衣在长曝光下变成飞舞的金箔，奶奶摔碎的茶盏在底片上绽放成晶莹的冰花。当他的《伤痕显影》系列登上青年摄影展时，评审团主席说这些照片让他想起修复古籍用的金缮工艺。
**展厅的射灯在银盐相纸上投下十字光斑**。林深站在自己的获奖作品前，看着玻璃展柜里那罐重新封存的银杏叶。防腐剂让叶片维持着恰到好处的金黄，像被施了魔法的秋天。
轮椅碾过大理石地面的声响由远及近，他闻见熟悉的沉香味混着医院消毒水的气息。奶奶枯枝般的手指隔着玻璃描摹展签上的简介，那些字句正在讲述一个关于伤痕与和解的故事。
"你母亲..."老人喉间的痰音像坏掉的老唱片，"她总说你眼睛像你父亲。"展览画册从颤抖的膝盖滑落，内页照片里被剪碎的嫁衣拼成凤凰涅槃的轮廓。
林深转身时瞥见展厅角落闪过藏青色的衣角，母亲第一次没穿那件洗得发白的劳动布外套。她站在《西厢记忆》那组照片前，手指悬在灯光下仿佛触碰烫伤般蜷缩，最终轻轻抚过展墙上自己年轻时的泪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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