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园西墙边的梧桐树抽出嫩芽时,我终于在办公室门口堵住了张老师。这个总爱穿米色针织衫的中年女人,此刻正把改到一半的作业本往帆布包里塞,看见我时眼角笑出两道细纹:"小满怎么还不回家?"
我攥着口袋里的发卡,指甲掐进掌心的旧疤里。这是第三次尝试,前两次都在走廊拐角就缩回了手。三年前那个暴雨天,我就是这样浑身湿透地站在她面前,作业本上晕开的蓝墨水把"妈妈"两个字泡得肿胀变形。
"张老师,这是您上周落在我头发上的。"金属蝴蝶结在暮色里泛着微光,翅膀边缘有道新鲜的划痕。那天课间操她突然蹲下来,摘下发卡别在我打结的刘海间:"这样就能看清黑板啦。"我僵着脖子不敢动,生怕蹭掉她手指的温度。
她接过发卡时,我瞥见帆布包里露出的作文本封皮——左上角画着歪歪扭扭的向日葵,正是我四年级的周记本。去年转学整理储物柜时,发现本该被粉碎的十二本日记竟整整齐齐码在纸箱里,每本扉页都贴着便利贴:"小满今天主动举手了"、"小满的作文登上校报啦"。
办公室的绿萝在穿堂风里晃着影子,我忽然想起那个蝉鸣聒噪的午后。当我第无数次把不及格的试卷揉成团扔进垃圾桶,张老师却弯腰捡起来展平:"你看这道题,错得很有创意。"她蘸着红墨水在空白处画了只戴眼镜的兔子,"下次让它帮你检查计算步骤好不好?"
"这是您当年没收的漫画书。"我又从书包里掏出塑封的《美少女战士》,书脊还留着当年她写批注的蓝色圆珠笔印。彼时我把脸埋在臂弯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因为她在我涂满黑魔法的课本上批注:"小满的暗黑系插画很有毕加索风格,下期黑板报要不要试试?"
暮色漫过窗台时,我终于问出盘桓心底五年的疑问:"老师怎么认出那本日记是我的?"她泡茶的手顿了顿,氤氲水汽模糊了镜片:"因为每页角落都画着小月亮啊。"我怔怔望着杯底沉浮的茉莉花,想起那些被醉鬼父亲砸碎的夜晚,是她在批改痕迹里藏着的笑脸太阳,一点点捂化了我用圆珠笔在手腕上画的月亮图腾。
楼道感应灯次第亮起时,张老师从帆布包深处摸出个牛皮纸袋。泛黄的作文纸上,我十岁时歪歪扭扭地写着:"今天张老师说我的伤口像星星,可是星星会发光啊..."批注的红色字迹依然鲜亮:"小满的眼睛就是最亮的星星,已经在照亮很多人了,包括我。"
我摸着作文纸背面的凸起,翻过来竟是张褪色的诊断书复印件。日期停在我转学那年春天,诊断结论栏赫然印着:视网膜色素变性(晚期)。突然明白她当年为何总把脸贴得离作业本那么近,为何会在阳光最好的靠窗位置给我补课,为何在毕业合照时悄悄说:"小满要替我多看些风景啊。"
此刻望着她在暮色中模糊的轮廓,我终于读懂那些年作业本上颤抖的批改笔迹。原来早在我学会流泪之前,就有人偷偷把星光别在我的发梢,把春天藏进每个错题的红圈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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