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成三年,公元928年,三月,华州。
春雨绵绵,华州城头上,守将李存孝靠在城墙上,眯眼看着远处连营十里的后晋大军。身边副将正在汇报粮草情况,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焦虑。
"主公,城中粮草只够撑七日了。"
李存孝吐了口浊气,眼里闪过一丝狠厉。他摸了摸胡茬,冷笑道:"七日?足矣。"
副将愣了一下,不解其意。
李存孝转身,指着远处的大军,声音低沉:"尔以为,那些乌合之众能耗得过吾军乎?"
就在五年前,李存孝的主子、后唐开国皇帝李存勖被他的养子李嗣源害死。这个从小被李存勖收养的契丹人,竟然在李存勖生病时,用毒酒结束了这位草莽帝王的生命,随后自立为帝,改国号为晋。
李存孝无法接受这个结局,挥师起兵,誓死不从。
华州,就是他的最后一块根据地。
远处的大营内,晋高祖李嗣源正在听取军情汇报。作为一个出身草莽的契丹养子,他穿着一身朴素的军服,唯有腰间那块祖母绿玉带扣昭示着他的尊贵身份。
"陛下,李存孝那厮仍不投降,死守孤城,真是自寻死路!"大将安重荣抱拳道。
李嗣源眯起眼睛,缓缓地摇头:"重荣,汝太小觑此人了。当年随太祖攻长安之时,正是此人一矛当关,于城门前斩杀数十敌卒,为我军开城门,方才得胜。"
说到这里,李嗣源眼神忽然黯淡下来,声音也低了几分:"他追随太祖二十载,忠心耿耿。若非大势所趋..."
"哼,陛下您过于仁慈了!"安重荣不屑道,"此等叛逆不除,何以安天下?"
李嗣源笑了笑,没有反驳。他深知安重荣说得没错。自己刚刚登基,四方诸侯虎视眈眈,李存孝更是心腹大患。
这天下,从来不是靠仁慈打下来的。
华州城中,李存孝府邸。
"将军,还请降了吧!实在守不住了!"亲兵队长跪在地上,声泪俱下。
李存孝双目通红,怒喝道:"再多言一句,吾便取汝首级去!"
亲兵队长吓得连连叩首,不敢再多言一字。
李存孝踱步至窗前,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突然想起了二十余年前的那个雨夜。那时他还是个无名小卒,追随着李克用之子李存勖。
那晚暴雨如注,李存勖带着不足千人的队伍,被朱温的五万大军围困在山谷之中。眼看就要全军覆没,是他提出了诱敌深入之计,带着五十名敢死之士,引开了敌军主力,为李存勖赢得了突围的时机。
后来,他们一路征战,最终推翻了后梁,建立了后唐。
"太祖啊太祖,你怎么就死得这般冤枉..."李存孝低声呢喃,眼里噙着泪水。
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副将慌忙跑进来:"不好了将军!西城门守将已降,敌军已经攻入城内!"
李存孝面色骤变,一把抓起床边的长矛:"集合残部,决一死战!"
城中混乱不堪,到处都是厮杀声和惨叫声。李嗣源的军队如潮水般涌入城中,而李存孝带着最后三百名死士,在城中心的官署前列成战阵。
"诸位兄弟,今日便是我等归天之期!"李存孝高声道,"但吾要让这帮贼子,永记我大唐虎贲军的铁血丹心!"
三百士兵齐声呐喊,声震云霄。
敌军如潮水般涌来,李存孝挥舞着长矛,如入无人之境。每一矛刺出,必有一人倒下。他的盔甲上已经布满了血迹,有敌人的,也有自己的。
"李存孝!"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李存孝回头,看到了策马而来的李嗣源。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充满了复杂的情感。
"嗣源,汝心可安?"李存孝大喊,"太祖待汝如亲子,汝却害他性命!"
李嗣源面色一变,低声道:"天下大势,非我所愿..."
"放屁!"李存孝啐了一口,"堂堂男儿,当面临大敌,要战便战,要和便和,岂能行此鬼祟之事,有何颜面立于天地之间?"
话音刚落,几支箭矢从天而降,噗噗几声,全部命中了李存孝的胸口。他踉跄了一下,单膝跪地,却仍然倔强地握着长矛,不肯倒下。
李嗣源挥手示意士兵停止射箭,慢慢走到李存孝面前:"降否?"
李存孝咧嘴笑了,满口鲜血:"某这一生,只认一个主子。"
说完,他猛地抽出腰间的短刀,自刎而亡。
天成元年,公元926年,四月,洛阳。
李嗣源站在皇宫的高台上,望着远处的群山,不知在想些什么。身旁的宦官小心翼翼地提醒道:"陛下,朝会时辰到了。"
"嗯。"李嗣源点点头,转身向大殿走去。
大殿上,百官齐聚。自从李嗣源称帝以来,朝政算是稳定了不少。尤其是平定了关中李存孝之乱后,他的地位更加稳固。
"陛下,今有紧急奏报!"一名武将急匆匆地跑进大殿,跪伏在地。
"何事如此慌张?"李嗣源皱眉。
"西边沙陀部落大举入侵,已攻占了三座边城!"
殿内一片哗然。李嗣源的脸色阴沉下来:"谁在边关镇守?"
"回陛下,是石敬瑭将军。"
李嗣源思索片刻,转向身边的大臣:"卿等以为,当派何人前往支援?"
殿内百官议论纷纷,最后兵部尚书站出来:"陛下,臣以为,此事非同小可,应派大将安重荣前往。"
李嗣源点头:"就依卿所言。安重荣听令!"
"臣在!"安重荣出列跪拜。
"即日起,你率领十万大军,驰援边关。记住,务必速战速决!"
"臣领旨!"
洛阳城外,大军整装待发。安重荣骑在高头大马上,环顾四周的士兵,心中颇为自得。
几年前,他不过是李嗣源麾下一个小小的队长。而今,他是晋国的大将军,统帅十万雄师。这一切,都是因为他在那个关键的夜晚,帮助李嗣源完成了那个不可告人的"计划"。
"将军,路途遥远,我军何时启程?"副将问道。
安重荣笑道:"今日午时,不差分毫。"
正当他们准备出发时,一名信使匆匆赶来:"将军,边关又有消息!"
安重荣接过信笺,脸色渐渐变得难看起来。
"将军,可是有变故?"副将问道。
安重荣低声道:"石敬瑭那厮,竟主动弃守三城,还言什么战略性撤退。此乃明摆着给我下套啊!"
副将不解:"将军何出此言?"
安重荣冷笑:"你不懂。石敬瑭与陛下乃是表亲,他此举分明是要我去收拾烂摊子。若胜,功劳有他先前打下的基础;若败,罪责尽落我头上!"
副将惊恐道:"那将军打算如何应对?"
安重荣眯起眼睛:"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先派斥候去探个虚实,再做打算。"
边关,石敬瑭的大营。
"将军,安重荣的大军已经出发了,预计十日后抵达。"亲信报告道。
石敬瑭淡然一笑:"甚好,正合我意。"
他是李嗣源的表弟,早年跟随李存勖征战天下。当年李嗣源谋害李存勖时,他虽心中不满,但为保性命,不得不保持沉默。这些年来,他一直暗中积蓄力量,等待时机。
"告诉契丹的使者,就按照原计划行事。"石敬瑭低声吩咐道。
亲信一惊:"将军,您当真决意如此?此乃大逆不道啊!"
石敬瑭眼中闪过一丝冷酷:"当年嗣源能做的事,何以我不能为之?这天下,本就是靠刀兵打下来的。"
洛阳,皇宫。
李嗣源正在批阅奏章,忽然一阵头痛袭来。这几年,他常常会无缘无故地头痛,有时甚至会吐血。
太医说是心火过旺,需要静养。但李嗣源心知肚明,这是心病,是那个雨夜留下的病根。
每当夜深人静时,他总会梦见李存勖那双充满痛苦和不解的眼睛。那眼神仿佛在问:"我待你如亲子,为何要害我?"
其实答案很简单:为了权力。
"陛下,您又觉不适了?"老太监关切地问道。
李嗣源摇摇头:"无妨,旧疾罢了。"
"陛下,可要老奴去请太医来?"
"不必,给朕端杯茶来就好。"
老太监退下后,李嗣源站起身,走到窗前。窗外是一片繁华的皇城景象,阳光普照,百姓安居乐业。表面上看,一切都很美好。
但李嗣源心知,这不过是表象。这个乱世,谁的刀快,谁就是天子。自己能坐上皇位,靠的就是这个道理。而终有一日,会有人用同样的方式对付自己。
可能是安重荣,可能是石敬瑭,也可能是其他人。
命运的车轮,从不因一人的意志而停转。
天成二年,公元927年,二月,幽州(今北京)。
契丹族的统治者耶律德光,正在听取石敬瑭使者的汇报。
"我家将军言道,只要大王出兵相助,他愿意割让十六州给大王,并每年进贡绢帛十万匹。"
耶律德光眼睛一亮,但很快又冷静下来:"你家将军如何保证能成事?"
使者信心满满:"我家将军已掌握晋国三分之一的兵马,只要大王出兵,内外夹击,取而代之不过是易如反掌!"
耶律德光沉思片刻,随后大笑:"好!此事本王应允了!"
边关,战场。
安重荣的大军终于抵达了前线。出乎意料的是,这里并没有想象中的激烈战斗,反而异常平静。
"将军,情况有异。斥候报说,敌军已经撤退了。"副将报告道。
安重荣皱眉:"撤退了?绝非这般简单。派人去石敬瑭的大营查探。"
几个时辰后,斥候回报:"将军,石敬瑭的大营空无一人,似是已经撤军了。"
安重荣心中警铃大作:"不好!这是调虎离山之计!快,传令全军即刻回师洛阳!"
洛阳,皇宫。
"陛下!大事不好了!"一名将领慌慌张张地跑进大殿。
李嗣源正在和大臣议事,闻言脸色一变:"何事?"
"石敬瑭勾结契丹,谋反了!他们已经联合进攻我军后方,并直奔洛阳而来!"
殿内一片哗然。李嗣源站起身,厉声问道:"安重荣何在?"
"安将军已率军回援,但恐怕来不及了..."
李嗣源的脸色变得煞白。他曾经算计过很多人,但没想到自己也有被算计的一天。
"立刻传令全城戒严,准备迎敌!"
十日后,洛阳城外。
石敬瑭和契丹联军已经包围了洛阳城。城内粮草告急,军心不稳。
李嗣源站在城墙上,看着远处的敌军,心中百感交集。他想起了五年前,李存孝在华州城的最后时刻。如今,自己也面临着同样的处境。
"陛下,城中只剩下五千精兵了,恐怕守不了多久..."大臣忧心忡忡地报告。
李嗣源苦笑:"自古成王败寇,这便是天意吧。"
正说着,远处尘土飞扬,一支大军正急速靠近。
"是安重荣的援军到了!"瞭望手大喊。
李嗣源眼中重新燃起希望:"快快开城迎接!"
可就在城门打开的一瞬间,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安重荣的军队并没有冲向敌军,而是掉转枪头,攻向了洛阳城!
"这...这是怎么回事?"李嗣源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身旁的大臣脸如死灰:"安重荣...也反了!"
夜幕降临,李嗣源被困在宫中最后一座建筑里。外面的喊杀声越来越近,显然城已经破了。
老太监跪在地上,流着泪:"陛下,请速速离去!老奴在后殿挖了一条密道,可以离开皇宫..."
李嗣源摇摇头:"朕已无处可逃。"
他缓缓取出一杯酒,看着杯中的液体,忽然笑了:"当年我就是用毒酒害死了太祖,今日也该以同样的方式谢幕了。"
老太监惊恐道:"陛下,您说什么呢?那是..."
李嗣源打断了他:"这些年来,每当夜深人静,我都会梦见太祖那痛苦的眼神。也许,只有这样才能赎罪吧。"
说完,他一饮而尽,很快就倒在了地上,再也没有起来。
清泰元年,公元934年,十月,洛阳。
石敬瑭已经当了三年皇帝,国号为"晋",史称"后晋"。
他坐在龙椅上,俯视下方的百官。经过这几年的清洗,朝中基本都是他的心腹了。
"陛下,契丹又来索要贡品了..."宰相低声汇报。
石敬瑭面色一沉:"给他们!"
宰相欲言又止:"陛下,我们已经割让了幽云十六州,每年又要进贡如此之多...国库已然空虚..."
"够了!"石敬瑭厉声打断,"若无契丹人相助,朕能坐在此处吗?这点代价,何足挂齿!"
宰相不敢再言,默默退下。
石敬瑭揉了揉太阳穴,感到一阵疲惫。他心知,自己这个皇帝做得并不称职。割地称臣,已经让他在民间声名狼藉。但他又能如何?没有契丹的支持,他根本无法推翻李嗣源。
权力的游戏,从来就没有赢家。
窗外,秋风萧瑟,落叶纷飞。又是一个王朝更迭的季节。
石敬瑭望向远方,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不知道,下一个取代自己的人,会是谁呢?
他的目光掠过殿中诸臣,每一个人都低着头,没有人敢与他对视。这些人中,会有下一个谋反者吗?或许就在此刻,有人已在谋划着自己的灭亡。
石敬瑭苦笑一声。他忽然明白了李嗣源临终前的那种释然。当你背叛了一个人,你就永远活在被背叛的恐惧中。这是天道轮回,报应不爽。
一股凉意沿着脊椎爬上心头。石敬瑭忽然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孤独。坐拥天下,却无人可信;权倾朝野,却日夜惶恐。
这就是他一直渴望的权力吗?
远处,几片枯叶随风飘落,如同那些已逝的灵魂,飘荡在历史的长河中。
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这场永不停息的轮回,仍在继续...
后记
历史的车轮碾过五代十国的纷争,留下的是无数关于权谋与忠义的故事。李存孝以死明志,虽败犹荣;李嗣源登基称帝,却终日噩梦缠身;石敬瑭割地称臣,得了皇位,失了民心。
这段历史告诉我们,权力从来不是终极目标,而是一场没有赢家的游戏。那些为了权力不惜一切的人,最终都难逃因果报应。而那些坚守忠义的人,虽然可能倒在权力的漩涡中,却在历史的长河里留下了永恒的光芒。
天下烽烟起,英雄泪满襟。一千多年前的这段历史,或许能给我们带来一些关于人性、权力与忠义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