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在“高考工厂”毛坦厂,唯一能上网的是镇上的淘宝代购店,孩子们一天最开心的时刻,就是用放风的15分钟来这里摸摸鼠标。
15分钟的明星同款
“叮……”
下课铃响,上万名学生迅速冲出窄仄的校门,在门口上千名家长中,寻找自己的父母和午餐。这是号称亚洲最大的高考工厂的毛坦厂中学,每天午饭和晚饭,学生们只有半个小时时间休息。
算上进出校园到教学楼的时间,严格的说,给孩子们吃饭的时间只有15分钟。陪读的家长会提前把饭菜拎到校门口,没有家长陪读的学生,只能在门口诸多“985超市”“状元饭店”中买点快餐,匆匆吃掉。
(图:毛中门口,给孩子送午饭的家长)
距离校门最近一间铁皮屋,是午、晚餐时间最拥挤的店面。店内一侧是铁管焊成的货架,另一侧是一字排列的十几台电脑。乍看起来,和黑网吧无异,只有屏幕上贴着的八个字提示着店的属性:只能淘宝,不可上网。
高三男生小安的午饭是一碗酸辣粉,从旁边小摊上打包后,小安小心翼翼的捧着粉,跑进了代购店,抢到一个座位,熟练的打开了淘宝,敲下了一行字:羽绒服、同款。屏幕中显示出一款“杨幂同款”的羽绒服,小安放下鼠标,拿起筷子,眼睛直勾勾的盯着页面上穿着羽绒服的杨幂,“吸溜溜”的吃完了碗里的粉。
毛坦厂,安徽小城六安下属的一个镇,江南平原在这里撞上大别山。自明朝起,因人烟稀少,茅草丛生,这里被称作“茅滩场”。毛坦厂,自“茅滩场”谐音而来。
19岁的小安在这个镇已经生活了2个多月,准确的说,活了2个多月。6月份的高考,在邻县村里的一所高中,小安没考上理想的大学,父亲想都没想,托人花钱,把他送进了毛坦厂中学。
进毛中复读,已经成为小安家族的路径依赖。他的两个堂哥,先后从这里复读,一个进了上海海事,一个去了合肥理工,都是一本。做出复读的决定,小安父亲没跟他商量哪怕一句,只是在交学费的时候,父亲给了小安一个眼神,意思是好好念书,至少对得起学费。
“学费应该是3万8”,小安说,“一个学期”。
家长搓麻都聊孩子分数
大约是在二十年前,小安出生的前后,中国开启了城镇化历程。农村青年要么以民工身份进城打工,要么以大学生身份落户城市。几乎同时,中国大学也掀起了扩招潮,独木桥变成阳关道,考大学不再只是天之骄子们的专利,成绩平凡的高中生,也愿意多花一年时间再搏一搏更好的学校。
在安徽、河北、山东、河南等高考大省,涌现出了多所“巨无霸中学”。他们或以庞大的规模,或以地狱式管理“享誉”中国。高考人口大省的无数家长,甚至愿意在报户口时,把孩子年龄多报一岁,或让孩子早一年上学,为十几年后大概率的高三复读,高瞻远瞩的做好准备。
毛坦厂中学因此发迹,十几年来,来自全国各地的复读生慕名而来,将这个大别山深处的中学越撑越大。最近几年,每年都有超过万名复读生来此复读,做人生成年后的第一搏。从字面成绩上看,这里的确也是高三学子复读的首选:每年考上本科上线人数,超过1万人。
小安的家乡安徽,既是中国高考大省,也是中国劳务输出大省。对于大多数家庭,高考还是孩子阶层跃升的唯一通路。对于父亲安排的复读,小安并没有拒绝,他只是在毛坦厂,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憋屈”。
小安憋屈“,他的父亲也没“顺溜”到哪里去。来毛坦厂复读,对当地收入来说,还是个挺大的开销。一年学费七八万,租房两三万,再算上吃饭的钱,十几万总有。小安的父亲在毛坦厂一边陪读,一边开滴滴,如果中午晚上赶上出车,小安就只能在摊上买点东西吃。
整个毛坦厂镇因为高考产业,踏上致富快车道,早期镇上的人们开超市、做餐饮、建旅社……后来发现什么都不用做,只把房子租给陪读的家长就能包赚不赔。毛坦厂北门不足两百米的商业街,簇拥着无数“985超市”“211书店”和课外辅导班。这里辅导班的提分承诺,绕过“飞速”“快速”和“极速”,直接用“飚速”作为广告字眼。
9月,小安和父亲在这里租了个单间,30平米的卧室,独立厨房和卫生间。周边的“邻居“,几乎所有乘客都是往返市区和小镇的陪读家长。他们一部分人,和小安父亲一样,会找一份工作补贴家用。更多的,在离学校不足百米的麻将馆里,一边搓麻,一边打听彼此孩子的分数。
(图:学生的出租屋一角,写着学生的起居时间)
毛坦厂中学一侧的铁架子上,几百个家长将目光齐齐投放到那一排红色A4纸上,在上万个名字中寻找自己孩子的姓名。
贴红榜的铁架,锈迹斑驳,一阵风吹过,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那是11月的月考成绩单。毛中三天一小考,五天一大考。旧榜的红纸还没褪色,新榜就贴了上去。平日里,若没有发榜,这群40多岁的妈妈们就在门口晒晒太阳,用各地方言拉拉家常。
家长们的衣食起居,靠周边几个菜场肉铺馒头店就足够了。除了麻将和广场舞,她们似乎都不需要有什么精神生活,更不需要网购。
所以,镇上的两、三家淘宝代购店,每天只在午、晚饭时间各开门15分钟,这15分钟,便是镇上的孩子,唯一跟外界联系的15分钟。
唯一可以摸摸鼠标的地方
小安分到的班起初有90多个人,两个月后到了130个人。到毛中复读了两个月,高三一共几个班,总共多少人,小安不知道,也没时间打听。
小安甚至没时间睡觉,在毛坦厂,每天要从早上6点半学到夜里10点半。每周只放三个小时假,周日的十二点到三点。小安甚至都不敢午睡,怕下午迟到,班主任会骂。
毛坦厂的老师不光会骂学生,还会打,有时故意当着家长面打。“要说舍得,肯定舍不得喽,但让老师打,也挺好,来这就是让老师打的。”校门口晒太阳的一个家长跟我说。她的孩子从山东来毛坦厂复读,“能考上一本,挨打就挨喽”。
小安没挨过老师打,但挨过老师的莫名的白眼。入校不到一个月,小安就跟父亲闹着转学——班主任把小安同桌成绩不佳的原因扣在了他身上,说是小安上课抖腿影响了他学习。小安也没跟老师争辩,回家跟老爸说,“我不读了,你让我回老家复读吧。”
后来小安父亲去了趟学校,跟老师见了一面,这个事就解决了。具体怎么解决的小安不清楚,“应该是我爸给了老师塞了红包”。其他家长也给我算过这笔帐,在毛坦厂陪读,一年红包费得大几千,上万的也有。
憋屈的时候,小安会想刷会儿手机,或者上会儿网。但附近找不到上网的地方。在毛坦厂,镇长都要敬毛中校长三分,学校一下令,所有网吧全都关门。几年来,毛坦厂也稀稀拉拉开过几个地下网吧,不用等政府的人,学生家长就能给瞬间剿灭。学生们想上网玩游戏,只能包车去三小时外的邻县。校规也明确,发现一个,开除一个。
“很多学生受不了,跳楼了。”小安说,“差不多一年一个吧,有时候一年好几个。”
(图:日复一日的学习,他们的脸上已看不到青春的活力)
淘宝店是小安唯一一个可以光明正大的摸鼠标的地方,父亲出车不来送饭的日子,他就会到这里吃午饭,看看淘宝页面,就算什么都不买。
虽然“985超市”和“211书店”能卖基本的生活用品和教辅材料,但学生们还是更愿意来这买东西。四五年前,镇上开起了几家淘宝代购店,一单收学生们三五块的代购费,最多时候一天也能赚上万。
学生在淘宝上,买的最多是阿迪和耐克鞋,其次是生活用品跟教辅。17、8岁的年纪,正是爱美的青春期,镇上要么只有国产鞋,要么就是假名牌,想买正品,只能上淘宝。加上一天到晚只能穿校服,鞋子算是学生们唯一显摆个性的窗口。小安还在店里买过衣服和教辅,“《5年高考,3年模拟》书店里也有,但是网上买,每天可以来看看包裹到了没,有个盼头。”
小安在店里偷偷搜过新闻,被老板骂过,从此再也不敢。偶尔也有人在店里开百度搜奥赛考试时间安排,老板见了,也不会骂人:“孩子们也不易,搜正经东西我支持。”
(图:淘宝上搜索运动鞋的学生)
到毛坦厂之前,小安对这里唯一的认知,就是《舌尖上的中国》对这里的描述:每年高考时,上百辆的车队会送孩子们进城考试,头车车牌一定是888或者666。高考结束当晚,孩子们会回到学校,撕碎一切教材和试卷扔出窗外,全校下起纸雪。
但毛坦厂的学习也是残酷的,除了跳楼的,每年因身体和精神吃不消退学的也大有人才。能不能撑到撕书的那一天,小安也不知道。
小安看了十分钟的杨幂和羽绒服,微笑着把粉吃完了。汤糊到了嘴上,撒在了桌子上,他也全然不知。老板说了一句,“差不多了”,小安迅速收敛起笑容,跑出铁皮屋,奔向学校。老板熟练的关上一排电脑,收起学生们留下的饭盒,擦了擦桌子,走出铁皮屋,锁上了门。
晚饭时间,这扇大门还会再开,会有学生们来代购,更多的是用淘宝网页下饭。“孩子们也不易。”老板重复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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