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历经六月的高考,
而今,
又目送孩子踏上拥挤的高考列车
我们告别课堂多年,
而今,
是否都成为了当初想要成为的那个人?
我们都尽力给下一代最好的教育,
但问题是
他们又将长成怎样的模样?
他们是否能如愿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
十一年前,中国进入21世纪的第一个教育规划——《国家中长期教育改革和发展规划纲要(2010-2020)》正式发布,全国教育改革大幕拉开。
一年后,在北京市一所一本升学率高达90%以上的校园里,一场素质教育改革在高一全年级推行:取消班主任,采用导师制,学生自己选老师、选课,没有固定的教室......
2012年那个炎热的夏天,一个在开学时拎着一个大箱子的女孩、一个在军训大会上跟老师“挑刺”的男生和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女生,“闯”进了一部纪录片的镜头。这个镜头,随后跟随了他们从高一到大学毕业后共8年的时光。
他们的故事,发生在全国最好的中学之一——北京十一学校。
三个95后少年在镜头里、也在求学路上真实生长,他们的期待、彷徨和困惑,既映射你我的青春,也值得每一位家长追问和思考:孩子应该长成什么样子?是我们希望的样子,还是他们自己想要去成为的样子?
01
“我爷爷把我们家从村里带到了市里,我爸把我们从淮安市带到北京,他们希望我也能再往上跳。”
2012年,在北京十一学校的军训动员仪式上,“刁民”周子其在三四百个高一新生中,“闯”进了镜头。
《真实生长》截图
军训开始前,年级书记、历史老师李亮在大会上告诫新生守规矩,“军训时,一粒汗珠挂在你的脸上,规则不允许你擦去,你能否坚持你的操守?我们在教育的过程中来拓展你的规则意识、自控力。这就是军训的目的。”
散会后,没等李亮出门,周子其就冲了过去:“趋乐避苦是人性,您对这点怎么看?公共意志和人性相违背呢?我该遵从谁的看法?趋乐避苦是人性,那是否意味着,军训过程中我可以坐下来擦擦汗?460个同学都想擦汗,不让擦汗是否违背了我们的公共意志呢?”
问题一个接一个抛去,李亮一个接一个回答,但谁都没有说服对方。
散会后,周子其与李亮的“争论”
接着,周子其又给校长写了两封信。一封关于军训,他觉得比起“服从性测试”,学生们更需要急救知识;另一封关于早恋,他认为学生手册里那句“男女生交往不当影响不良者记大过”,自由裁量度太大。
建议很快有了反馈:十一学校在军训中增加了急救知识教学,取消了初中部军训,高中部军训减去了两天。至于早恋,北京十一学校的老师们往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抛开“刁民”身份,周子其是一个“非典型”学霸:玩Dota游戏;打辩论赛;玩模拟联合国游戏;历史课学明朝内阁时,他和几个同学成立了“学生内阁”,为学生带手机等问题争取权益,还曾为了食堂饭菜“约谈”食堂经理和后勤领导。后来,学校饭菜价格调整了,原材料价格也公示了。
但这个在外人面前“做事有方法,有思路,思维活跃,口才了得”的年轻人,自身却是迷茫和分裂的。一方面,他胸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历史观;但另一方面,他从小却不得不听从父母的安排,学习钢琴、长号,觉得每天醒来都像“欠钱一样”,“每一场考试都是庸俗化的”。
周子其
周子其5岁开始看历史书籍,高考目标是北大历史系,但父母更希望他能考北大光华或北大元培。
高三时,导师李亮问周子其的职业规划,他说还是按家里意思,并把银行、金融这方面当作一生的职业,“(家人都希望我能)比现在过得更好,我爷爷把我们家从村里带到了市里,我爸把我们从淮安市带到北京,他们希望我也能再往上跳。”
02
“正常人生活下来,不见得比优秀的人不幸福,尤其女孩子。”
和学校的风云人物周子其相比,镜头里那个容易害羞的姑娘,或许更接近大多数普通人的模样。
《真实生长》截图
但在某种程度上,李文婷和周子其的父辈一样,肩负着家人扎根北京的期望。
李文婷老家在山西,父亲年轻时被分配到铁路工作,所以有了北京户口。初三那年,李文婷转学到北京怀柔,一年后,以全校第一的成绩考进北京十一学校。
李文婷的父亲(右)与母亲(左)
但到了这里之后,落差和冲击扑面而来。
改革后的北京十一学校主张自由、平等的教学。被镜头记录下来的学生们,从入学开始,全部实行走班制,没有固定的教室和同学;选修课有两三百门,全校四千多个学生,每个人的课表都是不一样的;教室没有讲台,上课没有命令和服从,学生有充足的时间自主学习,自己对自己负责。
李文婷的小学和初中,学校教学都以应试教育模式为主,刷题、划重点、应对考试,每一步都有老师盯着、督促着,“如果成绩突然下降,班主任会立即找你做一次特别长的谈话,把你说哭了之后,(成绩)又上去了。”
这个优生到了北京十一中学,发现自己似乎不会学习了。而且,周围都是学霸,全年级三百多人,李文婷排到二百多,“做啥都没人管”“但每天都会被很多人压着。”
镜头里,在周子其各种“折腾”时,李文婷几乎不参与学校里的活动,起床、吃饭、学习、睡觉,对周边的事情也不太关心,她一直觉得在这个学校里,自己很渺小。
当“学生内阁”征询大家对食堂饭菜、自习室使用手机的意见,李文婷的观点是“应该去适应,而不应该去挑刺儿”,她相信只要认真去做一件事,就会有回报,只是时间或长或短。
影片里,出现在周子其桌上的是《剑桥中国晚清史》《世界近代史》之类的大部头,但李文婷桌上始终都是教材、试卷、作业;别人在操场上踢球的时候,李文婷在宿舍里划重点;别人在学校里观察植物,李文婷在做题;有一次,影片导演看到很多宿舍在墙上贴了装饰,问李文婷怎么没贴,她说:“那边也有”。
李文婷在上补习班
镜头转过去,是一张氨基酸总表。
高二那年,李文婷的排名接近100名,拿到了学校的“双科飞跃奖”。
李文婷踏实勤奋的性格,或与其父的教育有关。李父是一名检车员,工作时穿着灰色工作服,他说,“我的教育是中庸的,平平淡淡才是真。正常人生活下来,不见得比优秀的人不幸福。尤其女孩子。”
03
“自己最大的困惑,就是不知道自己擅长什么、不清楚以后读什么大学。”
比起参加高考的周子其和李文婷,陈楚乔对高中三年的利用是不一样的。
《真实生长》截图
纪录片中的她,戴着黑框眼镜,是一个冷静、自省、有着很强自我生长能力的姑娘。
高一上学期,大多数同学还在适应学校,她就感到对未来的迷茫。她说,自己最大的困惑,就是不知道自己擅长什么、不清楚以后读什么大学。
随后的文理分科,她信心满满地选了理科,但在“艰深的科学”面前,还是栽了跟头,转而准备出国留学。
高二那年,她写了一篇小说《永夜的旅人》,才意识到,创作是她人生中最想做的事情,“你交的朋友,包括你的亲人最终都会离开你,但作品永远不会离开你。”
高二暑假,在国内大众还不知丧尸片为何物时,陈楚乔和同学一起拍了部名叫《极度恐慌》的电影,僵尸题材,改编自韩国同名漫画。
那段时间,他们跑去影视中心借设备,去媒体与出版中心拉投资,然后从网上买道具,开始自导自演。
《极度恐慌》拍摄现场
影片杀青后,一群人每天跑去食堂门口吆喝卖票,票价20元。首映那天,拍摄团队穿了礼服,出现在映后的舞台上,同学和老师坐满了整个图书馆报告厅,《极度恐慌》拿下了7000多元的票房。
如今回想起来,这依然是整个中学时代最让陈楚乔有成就感的事。
高中三年,陈楚乔的感受力和表达欲得到了拓展。镜头里,她经常盘腿坐在桌子上,和大家一起讨论:什么是青年,交流的意义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有归属感……
跟周子其的入世,李文婷的懵懂比起来,陈楚乔更像是“清醒的出世”。
影片中,有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的镜头,导演问“有压力的时候你通常会干什么?”
陈楚乔
大部分人的回答可能是听音乐、逛街,睡觉或吃东西,而15岁的陈楚乔回答,“有压力的时候就解决问题,把问题解决了就没有压力了。”
04
“乌托邦也需要成绩,“学生也要,家长也要,社会也要,都要。没有一个人不要。”
和大多数人经历的高中不同,在北京十一学校,年仅十四五岁的孩子,就开始像大学生一样,自己决定上什么课,选哪个老师,未来往哪个方向去发展。
《真实生长》截图
因为对历史的热爱,周子其读了文科,选了和学生像哥们儿的李亮老师;“清醒出世”的陈楚乔,选了感情充沛、鼓励学生表达自己想法的黄娟老师;李文婷的导师“方爷”,是一位精瘦、严肃、脾气有点大的中年男性,在物理教学上仍保持着传统的教学观念和方式。
陈楚乔(左)与老师黄娟(右)
应试教育的大背景下,这样的改革大胆而充满争议。
例如,体育课比物理课还多,部分老师甚至比学生还不适应,“我无法接受这样的场面,我找不到孩子,我没办法给他们训话”。
但大部分老师和同学,还是积极拥抱改革带来的自由空间。学生可以组建“学生内阁”,和校长共进午餐,甚至可以直接敲开校长办公室的门,请校长穿上“小黄人”玩偶服,配合社团拍摄。
陈楚乔认为,“走班制”意味着学校信任学生,“就觉得自己像长大了一样,无论你搞砸了什么事情,都可以说服自己,用成年人的态度去解决问题。”
但一个不可回避的现实是:在这234亩的“乌托邦”之地,也依然要面对高考和成绩。
其中一个片段里,年级主任王春易对着镜头说:“最后是要成绩的,成绩是有短期效应的”。当导演问“谁要成绩”时,王春易说“谁都要啊,学生也要,家长也要,社会也要,都要。没有一个人不要。”
北京十一学校
既要成为改革名校,又要保证高考成绩,比起同类学校的老师,十一学校的老师们要累两倍、三倍。同时,他们还处在被评价和选择的压力中,时任十一学校战略咨询顾问的李茂提到,“十一学校内部实行聘用制度,每个年级的老师每年一聘,接受年级主任的挑选,即便是特级老师,也并非天然会被挑选。”
很多时候,部分老师们也很分裂:是成为中产阶级的升学服务工具?还是教孩子成为一个有社会情怀的人?
某段时间,周子其在现实与理想中纠结、痛苦,老师们担心他在这样的过程中丧失对世界的热情,浪费掉自己的才华,叫来家长和老师们一起讨论。
讨论时,李茂看上去情绪激动,他说:“如果说周子其的家境很一般,有这样的想法(学金融,往上一个阶级流动)我们觉得很好,因为他改变了自身的命运。像周子其这样的孩子,批判能力一点不缺,他为什么没有激情,他找不到如何跟这个世界发生关系。十一学校的老师是这样,你教得再好,如果没有一点社会情怀,实际上很没价值,无非是为一些中产家庭的后代提供一个升学服务,很可怜的。”
这是,画面外的一个声音传来:“对,你这个话很准,升学服务。现在我们大家都在竞争,谁能够提供更好的升学服务。在这方面做得好的就是名牌学校。”
05
“北大四年,就是逐渐发现自己是一个普通人的过程。”
2012年夏天,三个15岁左右的少年,在进入北京十一学校时,握着的是同一张名为“成绩”的入场券:
周子其考十一学校初中部时,是1500名考生中的前50,后直升高中部;李文婷的中考成绩是全校第一、全怀柔区前20;陈楚乔所在的区重点初中,中考年级前10才能进十一学校。
如今,十年过去,三个少年走向了怎样的道路?是否成为了想要成为的人?
高考那年,周子其发挥失常,没能考上父母期待的北大光华或北大元培,反倒如愿选择了自己想读的北大历史,不过,后来又发现专业其实离自己关注的现实很远;本科毕业后,他遵从父母意志,去芝加哥读金融,但因疫情只能上网课;毕业后,在美国找工作并不顺利;回国后,没能找到对口工作,周子其最终进入了学而思,准备先养活自己;不过,7月1号入职,半个月后就遇到“双减”,整个部门被裁……
毕业典礼上的周子其
如今他在一家留学咨询公司任职,既不是自己最喜欢、最有热情的,也不是父母最期待、最体面的工作。
《真实生长》番外里,周子其回顾北大读书的四年,“(这就是)逐渐发现自己是一个普通人的过程”。
周子其
但他觉得,自己身上还是留下了十一学校的印记:当初在十一时的自由环境很难搬到社会上,但曾经理想主义环境里的经历,可以在离开十一后保持独立思考和不被异化的自觉。
和周子其比起来,陈楚乔走向社会的路更平坦些,并且依然坚定地继续在拍电影。
不过,毕业归国时,因为赶上影视寒冬,陈楚乔先在一家传媒公司过渡,后在朋友的介绍下进了一个古装剧剧组,从场记开始做起,她的目标,是当导演。
大学毕业典礼当天的陈楚乔
一方面,因为有家庭的托底,她并没有在生存上感到不安。
另一方面,她说,北京十一学校的印记依然在发挥作用,“当然可以说十一是一个乌托邦,因为这个乌托邦的存在,我在一个非常多元的环境里厘清了我跟这个世界的关系,厘清了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想要什么、想做什么,就算走入社会,进入到一个大熔炉里面,会遇到环境的差异和心态的变化,但我身处乌托邦时对自己的那些认识,也会帮我平稳地度过。”
相比周子其和陈楚乔看到的残酷世界,李文婷放弃了律师梦,选择了体制内的“铁饭碗”。
高考那年,李文婷以630分的成绩考上了首都经贸大学,高出一本线80分左右,选择了金融学院,学保险精算专业。
大学时期的李文婷
2021年8月,研究生毕业后,她选择进了银行,留在北京,成为一名柜员,“(自己)是一个小富即安的人,更适合稍微稳定的、朝九晚五的工作。”
这期间,看着身边的同学读研、退学,就业、辞职,李文婷意识到:“可能那段面临很多选择、迷茫、彷徨的时期是一个早晚要经历的阶段吧,只不过我的这个时刻在高中就经历了而已。(迷茫彷徨)还是提前一点好,总好过于上了大学才知道,而且还没办法更改。”
2022年3月,在纪录片的试映会上,三个主人公被问及如今是否成为自己想要成为的人时,陈楚乔说:“我觉得我比年少的时候空想的那个自己,更快乐、更平和。”
(左起)周子其、陈楚乔、李文婷
周子其说:“我不能说成为了当时想要成为的人,但还在往那个方向走 。”
李文婷说:“我觉得我成为了,就是自己所希望的那种,平凡、幸福的普通人的生活。”
记者丨李宇欣
部分内容综合自《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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