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为夏火》
高考语文考了 150 分，我小学三年级语文老师火了。
她打着我「启蒙恩师」的名义，在媒体和乡邻面前出尽风头。
「林鹿当年语文成绩可烂了，其他学生轻轻松松考八九十，她及格都困难。」
「多亏我用心指导，不抛弃不放弃，这才开了窍。」
「她高考语文考这么好都是我的功劳，要没有我她能有今天？我可是她的大恩人，她这辈子最应该感激的人！」
她口若悬河，洋洋得意，为自己开的托管班造足了势。
她不知道，我恨了她整整 9 年。
从小学三年级到现在。
高考成绩出来，我整个人松了一口气。
总分 684 分。
特别是语文，拿了满分，全省乃至全国独一份。
报考心仪的国防大学，稳了。
我却在看到耿华荣的采访视频时，整个人愤怒了。
「林鹿是我的学生，你们不知道，她当年语文成绩可烂了！」
「其他同学轻轻松松考八九十，她及格都困难。」
「多亏我用心指导，不抛弃不放弃，这才开了窍，期末考试成绩突飞猛进。」
「她高考语文考这么好都是我的功劳，要没有我她能有今天？」
「我可是她的大恩人，她这辈子最应该感激的人。」
「她要敢忘了我，那就是忘恩负义，恩将仇报！」
视频中，她口若悬河，洋洋得意。
脸上散发着骄傲且自豪的光芒……
这张久远却熟悉的脸，一下子把我拉回到小学三年级的语文课堂上。
那天，耿华荣把我叫到讲台上，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将作业本狠狠扔在我脸上。
「林鹿，你上课都听狗肚子里去了吗？日记写得这么烂！」
「猪都写得比你好，说是流水账都是侮辱流水账！」
「要是学不明白趁早滚回家，真不知道你成天坐在底下干嘛了，净浪费我时间！」
「字还这么丑，跟你的人一样！」
「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才遇到你这样的烂学生啊！」
她叉着腰，言辞激烈地骂着我，唾沫星子溅了我满脸。
巨大的恐惧感和羞辱感将我淹没。
我没法形容那时候的心情。
感觉整个人被扒光，光着身子站在讲台上，被所有同学观看。
「老师，我会改，求你别生气……」
我抽抽噎噎，泣不成声。
她要求我们写日记，我每一篇都认认真真地写。
我不明白，我究竟哪里写得不好，难道真有那么差劲吗？
那一刻，我对自己的怀疑直达巅峰……
「哭什么哭，你有脸写出这么恶心巴拉的玩意儿，没脸接受批评？」
「骂你都是轻的，你要感谢自己不是男生，是男生我早就上手揍你了。」
「男生不好好学习，还可以去工地搬砖，你不好好学习，是想躺着腿一张赚钱吗？」
「居然还有脸哭，你这种废物，就该找根绳子吊死……」
她滔滔不绝地骂着，浑然不顾这是上课时间。
不顾我不到十岁，依旧懵懂。
我不敢再哭。
可泪水在眼眶里拼命打转，我只能强忍着不让它掉出来。
那是我此生最难熬的一天，耿华荣咆哮了整整一节课，还把我的作业本撕了个稀巴烂，扔到我脸上。
而我，犹如被凌迟。
下课铃声响起时，她还有些意犹未尽。
「真是的，浪费大家上课时间，真是一只老鼠坏一锅粥！」
「下节课自己乖乖去教室外面站着，我不想看见你这张令人憎恶的脸！」
「同学们别怪我占用上课时间，要怪就怪你们倒霉，摊上了这么一个垃圾同学！」
她「啐」了一声，用手肘顶开我，踩着高跟鞋回办公室去了。
2
这件事如梦魇，折磨了我近十年。
午夜梦回，梦里都是耿华荣那张狰狞可怖的脸。
「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啊，才遇到你这样的烂学生！」
「我要是你早去死了，林鹿你怎么还不去死啊，快去死啊！」
她歇斯底里，在我梦里一遍遍叫嚣着。
可是，当年将我的自尊和少女心，踩在脚底蹂躏践踏的人。
现在摇身一变，成了我的恩人。
何其可笑。
我心里憋着一股气，没理会耿华荣的无耻言论。
更是懒得去「感谢」她。
却在第二天，被几个邻居堵在了楼下。
「哎呀，是咱们省的文曲星林鹿呀，你什么时候去谢谢你耿老师啊？她可天天盼着你去呢。」
「我跟你说啊，做人要有良心，要懂得知恩图报。」
「有些小孩子学着学着，良心都叫狗吃了，你可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可不能没良心啊。」
「我们都看着呢，你要是不好好孝敬你耿老师，我们都会替她抱不平的……」
她们七嘴八舌，嗑着瓜子吃着瓜。
看我的眼神，像是恨不得现在就把我押去耿华荣家讨赏。
「阿姨，您管得真宽，听说您儿子也是今年高考，考了多少分呀，能上 985 吗？」
「要是困难的话，211 也是可以考虑的。」
我笑眯眯说完，不等她开口盯向另一位。
「听说前几天您孙子在床上玩打火机，把床给点着了，没烧着您吧？」
「这天怪热的，要多操心操心自家的事，别闲得没事惹一身臊！」
我冷哼一声，扬长而去。
身后「问候」此起彼伏，含妈量极高。
……
那天，我刚回到家，就被我妈扇了一巴掌。
「不就语文考了满分吗，瞧把你能的，还跟邻居犟嘴，有本事文综和数学也考满分啊！」
「你小学语文确实不咋地，三年级期末考让所有人刮目相看，不是你耿老师的功劳难道靠你自己？」
「邻居们都在看着，小鹿，你长大了，该懂事了，别让我们大人难做。」
「我从超市拿了箱营养快线和一条中华，你明天带去你耿老师家，好好跟人家道个谢！」
我妈絮絮叨叨，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语气。
「妈，你知道当年上学，耿华荣怎么评价我的吗？」
我捂着脸，神色平静地看着她。
「怎……怎么说的？」
大概被我的眼神看得有点怕，我妈语气都弱了几分。
「她说我是废物，猪脑子，上课听狗肚子去了，进了教室死鱼一条，出了教室野猴一只……」
「还说我的日记是狗屁玩意，写得连流水账都不如，遇见我是上辈子造孽。」
「只要上语文课，她就会找各种借口罚我站，不是讲台边上，就是教室后面外面，或者操场上……」
「说句实在的，她的课我真没上过几节，学到的早忘干净了，光记得她怎么骂我的了。」
我扯着嘴角讥讽地笑了笑，「所以，你还觉得我应该感谢她吗？」
3
「啊？这么多年没听你提过，你不会瞎编的吧？」
我妈瞪大了眼睛，似是不敢置信。
我苦笑一声，荒诞和委屈在心里蔓延。
当年我被耿华荣当众羞辱，自尊心大大受挫，在学校憋着不敢哭。
回到家看到我妈，眼泪突然不受控制地掉下来。
「都这么大人了，还哭鼻子，羞不羞啊，说说，怎么了？」
她正在数钱，看到我眼泪鼻涕一起掉，嫌弃不已。
我抹了把眼泪，开始诉苦，「在学校挨老师骂了，耿老师说我——」
「耿老师，是教语文的耿老师吗？」
我妈直接打断了我。
我不明所以，抽噎着点了点头。
「哦，是她啊，今天来我们家超市买东西，少给了十块钱。」
「我说少了她还不认，非逼着我拿计算器算给她看她才补给我。」
「我说了句她数学这么差，怪不得教语文，她没吵过我，出门时摔了一跟头，你说搞笑不搞笑？」
她拍着大腿，笑得前俯后仰。
我却乍然明白了，耿华荣不分青红皂白针对我的原因。
我像看陌生人一样看着我妈，眼泪渐渐收了回去。
「哎，你刚说耿华荣怎么了你？」
笑够了，她才抬眼问我。
「没什么……」
我已经失去了表达兴趣。
「噢，下午还要上课，去洗把脸吃饭，瞧你这邋遢样。」
「老师骂你肯定是你的错，自己好好反省一下。」
我妈摆了摆手，把钱收进包里。
这句话，像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让我彻底心寒。
「妈，我身体不舒服，下午你能帮我请个假吗？」
我低着头，胡乱摆弄着手指。
下午有两节语文课，而我自尊心作祟，暂时不想面对耿华荣。
「没缺胳膊少腿的请什么假，老娘辛辛苦苦挣钱供你上学，敢不去打断你的腿！」
我妈气得扬起手要揍我——
记忆戛然而止。
我看着眼前这张不再年轻、却依旧彪悍的脸，嗤笑。
「妈，我也是人，有羞耻心，爱面子，你觉得我有必要拿这种事开玩笑吗？」
「你还记得小学三年级我找你要钱你不给，我偷偷去店里拿，被你打了一顿的事吗？」
我垂眼看她。
「有……有点印象，好好地提这个干嘛？」
我妈狐疑地打量我。
「提这个是想告诉你，我要钱是为了买作文书看，是为了在教室外罚站时不那么无聊。」
「其实这些事我当年跟你提过，只是你不关心、也不想听罢了。」
「你只关心每天赚了多少钱，关心跟人吵架有没有赢，要不是我爸给我请家教报辅导班，你现在哪来的资本炫耀？」
我一脚踹翻营养快线，往卧室走去。
半路我回头，冲我妈笑了笑。
「对了，我那年期末考得好有很多因素，我应该感谢很多人，除了耿华荣！」
说完，我「砰」地一声关上卧室门。
4
但我没能逃过去。
因为填高考志愿那天，班主任专程来我家指导我。
走的时候他问：
「林鹿啊，去见你耿老师了吗？」
「有些人要在迷雾中走很久很久，才能窥见一抹天光，从而走向更广阔的天地。」
「这世上千里马常有，启蒙恩师难求，你能遇见耿老师，点拨你走出迷雾，很幸运，要懂得感恩啊……」
我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本想跟他扒一扒耿华荣的「光荣历史」，但我忍住了。
一不想自揭伤疤，二怕他同为老师，不信我。
班主任走后，我爸长叹一口气。
最后劝我，「娃啊，人言可畏，你就抽空去耿老师家一趟呗，就当走个过场……」
我没辙，提着营养快线，不情不愿地去了耿华荣家。
我爸不放心，特意让我弟跟着录个视频。
他想发到网上，好让大家知道，我去拜访过我耿老师了。
我无可奈何，随他了。
刚走到耿华荣门口，我就听到屋里的喧闹声。
「耿老师，您可是我的救星啊，红包您收着，我女儿暑假这段时间就拜托您了。」
「还有我闺女，她语文愁坏我了，耿老师，这两瓶茅台还请笑纳。」
「耿老师，这是我儿子，小学二年级，也是语文不行，您看能不能给转到您班上？」
「老耿，我儿子去年就上的您家托管班，今年不许不收啊……」
一群家长围着耿老师，抢着塞烟塞酒塞红包。
那叫一个热闹。
「收，都收，乡亲们这么相信我，我肯定不能辜负大家的期望啊。」
「现在的小孩子都聪明，林鹿那水平我都能教出来，教你们孩子不在话下。」
耿华荣来者不拒，高兴地合不拢嘴。
我看笑了。
怪不得她在这个关口跳出来，打着我「启蒙恩师」的名义到处出风头。
原来是想给自己的暑假托管班造势。
如果她开她的班，不牵扯我分毫，我们大路朝天，各走半边，没什么问题。
可她非要踩着我上位，借我的光环赚钱，还要拉踩我、抹黑我。
在我的伤口上反复撒盐。
我不能忍。
我迅速掏出手机，录了好一会儿的视频。
直到有家长看到我，戳了戳耿华荣。
「我说什么，做人不能忘本，这不来了吗？」
「林鹿，站门口做什么，快进来。」
耿华荣笑呵呵朝我走来。
我淡定地高举手机，切换镜头，将摄像头对准了一屋子的人。
「大家好啊，我是林鹿，网上那个语文考了 150 分的，今天来拜访耿老师。」
「这是耿老师，这是耿老师的朋友们——」
镜头挨个扫过客厅里的人，以及桌子椅子上成堆的饮料、烟、酒。
耿华荣脸都绿了。
她慌张地想把那些东西收起来，奈何两只手不够用。
5
「真是不懂事，这是感谢恩师的态度吗？」
「考那么好，奖金拿到手软吧，就带了箱饮料，跟空手有什么区别啊！」
有家长会错了意，小声嘀咕了句。
「来了就好，这可是我们县的文曲星，光站在这里就让我家蓬荜生辉，我哪好意思收人东西。」
「现在的年轻人真时髦，走哪都要记录生活，小鹿啊，咱们手机收了，说会话呗。」
耿华荣目光扫过我的手机，笑得有些僵硬。
似是有些投鼠忌器。
我很听话，将视频保存好，手机揣进口袋。
毕竟后面还有个爱看热闹且擅长隐藏踪迹的「跟屁虫」。
「这就是林鹿，高考语文满分那个？」
「哎呦呦，不得了，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到语文满分的呢……」
一个家长走到我面前，拉着我的手上下打量。
「可别说，她小时候语文全班垫底，就是在我的指导下开的窍。」
「不过小时候又黑又瘦，长得跟猴儿似的，现在女大十八变，瞧这身书卷气，怪招人稀罕的。」
没了手机碍眼，耿华荣语气都轻松了几分。
我抽回手，「扑哧」笑出声来。
「耿老师，这么多年了您一点都没变，还是这么喜欢用动物来比喻人呐。」
耿华荣脸上的笑容卡住了。
「你这孩子，瞎说什么呢，老师怎么可能——」
她咧着脸妄想来打圆场。
「耿老师，你忘了吗，你说山上逮个猴都比我聪明，说我猪脑子，上课听狗肚子去了，长得跟猫猴子似的。」
「我还记得你当初怎么说我的呢，要不我给您学两句？」
我清了清嗓子，学起耿华荣的语气。
「林鹿，你耳朵用来扇风的，眼睛用来夹蚊子的吗？教猪都教会了，教你还教不会！」
「林鹿，晃晃你的脑袋，是不是三分面粉七分水，一塌糊涂！」
「林鹿，你家里死人了吗？天天丧着一张脸，我看见你就烦，现在就给我滚出去！」
「林鹿，你脖子上顶的是屁股吗？你动一动啊，让我知道你还是活的！」
我笑嘻嘻说着。
满室寂静。
只有窗外的蝉，引吭高歌，声嘶力竭。
「哈，这孩子从小就喜欢玩笑，大家别当真哈……」
耿华荣脸上的笑容挂不住了。
「耿老师，您不是说做人要诚实吗？我说的明明都是实话啊~」
我歪着头，表情一派天真。
家长们眼见着气氛不对，一个两个找借口先走了。
「林鹿，你个白眼狼，我是你老师，比你年长，说你两句怎么了，说不得了？」
「书都读狗肚子去了吗，好歹都分不清，好心当作驴肝肺，我那明明是鞭策，鞭策！」
「就你那死猪脑子，要不是我骂醒你，你还不知道在哪儿发烂发臭呢！」
「如果没有我，你能考上好大学，高考语文能考满分？」
「你不感激我倒罢了，还这么记仇，我怎么会教出你这样的学生啊！」
「你个小烂货，麻卖批，忘恩负义的小砸种……」
没了外人在，耿华荣彻底放开了嘴。
那天，我们不欢而散。
走的时候，她还追在我后面骂。
吓得我弟愣愣举着手机，都没「敢」跟我相认。
6
这件事一传十、十传百。
家长们被我的话刺激，警醒地保持观望态度。
耿华荣的托管班报名了有一百多人，开班那天却只有寥寥十几个到场。
她恼羞成怒给我打电话，勒令我出面替她澄清。
我拒绝了。
她气疯了，对着我一顿疯狂输出。
我打开电话录音功能，将手机丢到一边，就没再管过。
连她什么时候挂断的都不知道。
因为报考的是国防大学，属于军事类院校，需要政审。
相关材料我早已提交，初步审核通过后，又参加了面试和体检。
上面派领导走访调查那天，我在学校看到了耿华荣。
当场愣住了。
见我脸色难看，她拉我去外面说话。
「林鹿，听说你拒绝了北大，选了国防大，还过了初审，恭喜啊。」
「不过分数再高有什么用，最后不还是得过我这关，让你跟我作对，现在是不是肠子都悔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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