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露珠还挂在窗棂时,我总习惯数着孩子书包里的金币。那些刻着"满分""前五名"的金币叮当作响,却不知何时开始生了锈斑。
直到某天整理旧物,发现他藏在字典里的半块橡皮——上面歪歪扭扭刻着"我不是金币"。
十岁那年,他的眼睛还是未出鞘的短剑。那时我总爱在早餐桌上铺开试卷,像展示新买的丝绸般抚平每一个褶皱。
"看这道题,明明能作对的",我的手指划过错题时,窗外的麻雀惊飞了白玉兰枝头的露水。他低头搅动着牛奶,漩涡中心浮沉着半块没化开的方糖。
后来他渐渐长成了倔强的青竹,书架上获奖证书的烫金开始褪色。那天数学老师发来消息说"提高班门槛是九十分",我望着他蜷在飘窗读书的背影,突然发现暮色已经能完整包裹住他的轮廓。
他的睫毛在夕阳里颤动如受伤的蝶翼,课本边缘密密麻麻画满迷宫——每个出口都通向"我不行"三个字。
记得深秋陪他去植物园,他蹲在青苔边看了许久。那些柔软的生命在古柏脚下铺成绒毯,连最细的雨丝都能让它们舒展腰肢。"为什么要长在照不到阳光的地方呢?"我听见他轻声问。
风掠过百年古树,抖落几片金黄的银杏,正巧盖住角落里不起眼的苔花。
昨夜整理他六年级的作业本,夹层里飘出张皱巴巴的作文纸。"我的妈妈是永远对准靶心的弓箭手",稚嫩的笔迹在月光下泛着潮气。
忽然想起他五岁时举着蒲公英奔跑,白絮落进他笑涡的模样。如今他书包里总躺着未及格的默写本,像被揉皱的雏鸟,羽毛间还沾着橡皮屑的雪。
陶渊明的菊花在东篱下开得正盛时,我的园子却总在修剪多余的枝桠。直到某日暴雨冲垮了花架,才发现月季的刺早已长成守护的姿势。
现在我开始学着重播那盘他三岁时的录像带——摇晃的镜头里,他正踮脚去够柜顶的糖果罐,摔倒了却咯咯笑着把碎瓷片拼成星星。
今早看见他悄悄把早餐的面包屑撒在阳台,麻雀们叽喳着围成金黄的圆。阳光漫过那些未被擦拭的牛奶渍,在桌面绘出流动的琥珀。
他突然指着窗外说:"妈妈快看,青苔开花了。"那些米粒大的白花在砖缝里闪烁,像散落的银河碎屑。
李商隐说"留得枯荷听雨声",或许我们早该把量杯换成陶埙。放学的铃声响起时,我收起抽屉里生锈的刻刀。
校门口涌出的少年们像涨潮的溪水,他的身影在其间忽隐忽现——书包带松垮垮地垂着,像终于舒展的蒲公英茎秆。
暮色四合时,我们并排坐在飘窗数麻雀。他的指节已经比我长出半截,却还像儿时那样蜷着食指数数。"第七只翅膀有残缺的",他忽然转头说,"但它飞得比谁都高"。
晚风掀起窗帘,月光趁机将他的睫毛染成银白色,恍若那年坠落的蒲公英重新开了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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