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以为刀剑才有伤口，直到那个飘着消毒水味的深夜，看见晓雯手腕上蜿蜒的红线，才明白语言原是淬了毒的匕首，在看不见的地方一寸寸凌迟着至亲骨肉。
程建国放下沾着油墨的晚报，铝制灯罩在他眉心投下阴影。女儿蜷在茶几旁写作业，铅笔尖在草稿纸上画出歪扭的算式。"啪"的一声，老式台灯被他拍得震颤，惊得晓雯肩膀猛地瑟缩。
"五道题错三道，你脑子让狗吃了？"他抓起作业本，纸张在掌中皱成惨白的脸，"隔壁王叔家闺女次次考第一，你看看你..."晓雯垂着头，马尾辫在颈后散开几缕，像被风雨打蔫的蒲公英。
厨房传来瓷碗相撞的脆响，妻子林素芬擦着手出来，围裙上还沾着葱花："孩子刚上四年级..."话未说完就被截断。"四年级？我像她这么大早跟着师傅学木匠了！"程建国嗓门陡然拔高，惊飞窗外槐树上的麻雀，"成天就知道护着，慈母多败儿！"
晓雯忽然抓起橡皮狠命擦作业本，橡皮屑雪花般落满裤脚。我看见她咬住下唇，齿痕深得发白。十岁孩子的沉默比哭声更刺耳，像暴雨前的低气压堵在胸口。林素芬退回厨房，水龙头开到最大，哗哗水声盖过压抑的抽泣。
这不过是无数黄昏中最寻常的片段。程建国在机床厂干了二十年，流水线上的铁屑钻进指甲缝，也钻进心里。车间主任总拿绩效说事，新来的大学生对他吆五喝六。这些腌臜气发酵成酸苦的汁液，在归家路上遇见堵车时沸腾，推开门看见女儿87分的试卷时炸裂。
某日暴雨，晓雯举着湿透的伞冲进家门，裤管滴着水在瓷砖上画出歪斜的线。"跟你说多少次下雨别疯跑！"程建国扯过毛巾扔过去，"跟你妈一样没记性。"林素芬正往桌上端冬瓜汤，热气蒙住她发红的眼眶。晓雯突然抬头："爸爸，今天手工课我做的小木屋..." "有这闲工夫不如多做两套题！"汤勺"当啷"砸进瓷碗。
直到那个飘着槐花香的五月夜，林素芬加班的电话让程建国煮糊了面。晓雯捏着60分的数学卷子躲在卫生间，被他踹开的门撞在墙上，震落镜框里全家福。"猪都比你聪明！"他扯过试卷撕成两半，"生块叉烧都好过生你！"碎纸片蝴蝶般纷飞，有一片粘在晓雯挂着泪的脸上。
凌晨三点，我听见主卧传来重物坠地的闷响。晓雯房门的缝隙渗出暖黄光线，在地板投下细长的金线。程建国冲进去时，台灯照见床单上蜿蜒的暗红溪流，晓雯左手软软垂在床边，腕上凝着血珠的伤口像串歪斜的项链。
急救车红灯把楼道照得猩红。护士举着吊瓶跑过走廊，鞋底与地砖摩擦出刺耳的吱呀。林素芬攥着女儿的外套，呢喃着"雯雯怕冷"。程建国盯着抢救室门牌，铁青的"手术中"三个字烙进瞳孔。白大褂医生出来时，眼镜片反射冷光："再深半厘米就伤到肌腱，家长要注意青少年心理健康..."
晨光爬上病房窗棂时，程建国在走廊长椅下发现团皱纸。展开是那张撕碎的数学卷，空白处用铅笔写满"废物"，字迹重叠得几乎划破纸张。他想起昨夜自己吼出的每个字都变成钢针，正正扎在女儿用橡皮反复擦拭的"废物"上。
隔壁床小女孩在吃苹果，清脆的咀嚼声里，晓雯腕上纱布渗出淡红。程建国伸手想碰女儿发梢，却在半空僵成枯枝。晨雾漫进窗户，他突然看清这些年自己如何在亲人心里掘出沟壑，那些脱口而出的恶言，原是比拳头更狠的凶器。
林素芬端着粥进来，热气糊住眼镜。她舀起一勺吹了吹，突然哽咽："上个月家长会...雯雯作文写《我的爸爸》..."程建国接过皱巴巴的作文纸，看见"爸爸笑起来眼角有星星"那句被重重划掉，改成"我要变成好孩子"。
窗外槐花落得更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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