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初见那少年时,窗外的梧桐叶正簌簌地落。他端坐在梨花木椅上,脊背笔挺如戒尺,指甲缝里还沾着墨渍。"先生,"他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金属的冷,"昨夜我又把数学卷子撕了——虽然考了满分。"
咨询室的玻璃柜里摆着各色奖杯,在暮色中泛着青白的光。这已是本月第七个撕卷子的孩子。他们总说纸页上的红勾像血丝,密密麻麻织成网,裹得人喘不过气。
重点中学的先生们常引以为傲的升学榜,今年却添了道暗红的注脚——焦虑症比例陡涨二成。这数字原是活生生的命,却化作档案室里的墨点,在牛皮纸袋里发霉。有位母亲曾攥着孩子的药单冲进来,药盒上的拉丁文排成方阵,倒比她的眼泪更真切些。
"我家阿宝打小就晓得自律,"她总这般絮叨,"怎的到了初三就魔怔了?"那孩子确是个"模范标本":晨读五更天,夜课三更眠,连课间操的摆臂角度都像用尺子量过。只是某日突然将墨水泼了满墙,说要在白墙上画朵不完美的花。
我常想起咸亨酒店里的孔乙己,只是如今穿长衫的倒成了穿校服的。他们在题海里泅渡,背上驮着父辈的期许,像负碑的赑屃。有位少女在诊疗簿上写道:"月考少两分,便觉橱窗里的模特都在冷笑。"这话叫我脊背发凉,仿佛看见无数双分数化的眼睛,在暗处幽幽地闪着。
前日去某学堂参观,见走廊挂着幅《百骏图》,细看竟是历年状元相片拼成。校长抚掌笑道:"此乃我校千里马厩。"我却见那些少年眼窝深陷,面色青白,倒像被抽了魂的纸扎人。
最惊心是那个总考头名的孩子,某夜竟把作业本叠成纸船放进护城河。巡警捞他上岸时,他正数着河灯念叨:"这道导数题原该用洛必达法则..."后来在他枕下发现张字条,工工整整写着:"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错一题,如负三生债。"
归家途中路过旧书摊,见泛黄的《呐喊》静静躺着。忽听得身后有少年在背:"救救孩子..."转身望去,却是补习班的学生捧着单词本匆匆走过。西天的残阳正照在玻璃幕墙上,将整座城映成个巨大的铁屋子,只是如今这屋里的人,倒自己造起了更精密的牢笼。
夜深时总想起那撕卷子的少年。他说最怕看见橡皮屑,纷纷扬扬像落不尽的雪。此刻窗外真飘起雪来,却听见楼下母亲在呵斥:"作文写什么雪景!有这闲工夫不如多刷套真题!"
桌上的宣纸被穿堂风吹得簌簌响,恍惚间竟像满屋飘着被撕碎的考卷。墨迹未干的诊断书上,我终是落下句:这代人正把童年熬成砚台里的墨,写出来的,却都是未熟先落的青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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