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战争过后,大量国民党高级将领成为战俘,这些昔日统帅千军万马的将军们,在经历了最初的惶恐与抵触后,慢慢也都归于平静。在北京的功德林里,这些“将军”们总会聚在一起闲谈,天南海北漫无边际。他们谈话的内容往往都是昔日的荣光,黄埔、北伐、抗战,至于“走麦城”的国内战争,谁都不愿意多谈。
宋希濂平时爱背古诗,作为黄埔一期的“老大哥”,经常会在众同僚面前“显摆”一下,有时能一口气背出上百首来。一般来说,宋希濂背古诗的时候,总是有些得意的。但有一次,当他背到后蜀王妃花蕊夫人的《述国亡诗》,“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哪得知。十四万人齐解甲,宁无一个是男儿”的时候,眼眶红润欲泪。
这位曾经统领14万大军的“黄浦之光”,正好也是在四川被俘解甲。
如果人生可以重来,宋希濂原本有太多的机会走上正道。
1923年底,年仅17岁的宋希濂不顾家人阻拦,抛弃学业,随同同乡老大哥陈赓前往广州。他们离开长沙到武汉,接着乘船顺长江东下到上海,再换船经香港到达广州。在广州,宋希濂又跟陈赓同住一室,等待考试期间同游同学,情同手足。直到1924年4月28日,黄埔军校发榜,宋希濂跟陈赓双双被录取。
陈赓早在1922年就已经加入了共产党,进入黄埔军校后也十分活跃,跟蒋先云、许继慎等人一起,与校内国民党右派作斗争。宋希濂性格内向,言语不多,由于受陈赓的影响,思想上也倾向于共产党。入校不久后,宋希濂就在陈赓的介绍下加入了共产党。
黄埔军校毕业后,宋希濂跟陈赓都成为革命军中的青年干部,两次东征平定陈炯明后,双双成为连长。在此期间,陈赓发现宋希濂非常崇拜周恩来,便于1926年的一天,将他带到了周恩来的住处。
当他们来到大兴公司附近一幢房子的二楼,在一间房子里看见正在伏案写字的周恩来时,宋希濂分外惊喜,立即敬了一个军礼,脱口而出:“报告周主任,教导二团第四连连长宋希濂应约。”周恩来马上起身,跟他握手。
直到几十年后,宋希濂还清楚地记得第一次同周恩来面谈的情景和细节。尤其是房间里简陋的摆设让他吃惊。他在广州曾去过一些官长的住处,但没有一个官长的住处像眼前这样,出了一张支着蚊帐的双人床,就只有一张旧办公桌,几把木椅。
不久后,蒋介石挑起打击共产党的“中山舰事件”,而共产党在陈独秀右倾机会主义的领导下,节节退让。宋希濂的思想出现了动摇,他写信给陈赓,说自己“风向不辨,不知如何是好?”陈赓始终想把宋希濂引上革命道路,曾约他在越秀山见面,当面问他为什么几个月不跟组织联系,在部队作了跨党登记没有。宋希濂支支吾吾的回答,让陈赓很是气愤。
而此时的蒋介石,正在黄埔学生中积极笼络人才,尤其是那些跟共产党关系密切的学生。蒋先云、陈赓等人都曾是老蒋拉拢的对象,但他们始终坚定自己的信仰,不可动摇。宋希濂在收到蒋介石300块大洋路费后,即动身去往南京,从此开始了长达23年为蒋介石效劳卖命的生涯。
在蒋介石麾下,宋希濂果然得到了升官发财的机会,到1948年8月,以升任为华中“剿共”副总司令,兼第14兵团司令官。蒋介石亲自接见,交给他阻止人民解放军西进四川及湘西的重任,驻湖北沙市。但此时的国民党,已经是穷途末路。
蒋介石被迫下野后,还曾在溪口召见宋希濂,嘱咐他率部转移到鄂西一带山地,统一指挥包括湖南陈明仁兵团在内的部队,巩固川东门户。此时的蒋介石以“一介平民”的身份,指挥起千军万马来。以致白崇禧在布置长江防线时,根本指挥不动宋希濂的部队。
1949年3月下旬,宋希濂曾从前线回到南京,见到了即将前往北平和谈的张治中。此时的宋希濂已经看得清楚,国民党败势已定,向老师张治中请教退路来了。张治中告诉他,到北平后会写信给他,让他等消息。但宋希濂却始终没有收到张治中的“任何指示”。
事实上,张治中曾于1949年7月给宋希濂写过一封长信,但不知为何,他没有收到。彼时的张治中,已经决定留在北平,为即将成立的新中国劳心劳力。给宋希濂写信,目的就是为了促使宋部起义。
张治中
就在这时,解放军第四野战军进攻宜昌、沙市,宋希濂率部继续西撤,并被任命为川湘鄂边区绥靖公署主任,成为一方“封疆大吏”。其麾下部队除第十四兵团外,又增设第二十兵团,正式统领起14万大军。
尽管表面上的军权达到巅峰,但宋希濂自己也深知,这样一群乌合之众 ,是无法和解放军抗衡的。不能坐以待毙,就必须寻找出路。出路在哪里呢?
宋希濂部下一位补给司令罗文山对他说:“仗是没有力量再打下去了,最好的办法就是向左转。”向左转,当然就是向解放军投诚了。罗文山表示,可以秘密派人和解放军接洽。当时这样做的国民党将领,并不在少数,但宋希濂却拒绝了。
拒绝的原因很简单,亏心事做多了,心虚。他认为,自己跟共产党打了几十年,杀过他们不少的人,他们的报复心是很强的,而且手段很残酷可怕,投向解放军,能允许我们生存下去吗?
这也是多数国民党高级将领在起义与否面前,最大的顾虑。
宋希濂没有收到张治中的劝降信,却收到了另一封劝他起义的信,来自于他黄埔一期的同学陈明仁。
1949年8月4日,程潜、陈明仁率部在湖南起义,开创了整个省和平解放的先河。作为国民党阵营中,湖南籍将领的主要代表,宋希濂当然也在策反目标之内。在正式起义的前一天,陈明仁曾给宋希濂一个电报,劝他共同起义。
当时的宋希濂,满脑子都是对共产党的恐惧,认为如果投向解放军,恐绝无容身之余地。加上当时的信息错综复杂,宋希濂已离开湖南,对情况完全不了解,因此拒绝和陈明仁采取一致行动,仅仅回了一个“事关重大,正慎重研究中”的电报。
程潜、陈明仁起义后约四五天,白崇禧在衡阳接见记者发表谈话,称:“陈明仁率一部投向共军后,已被全部缴械,程潜、陈明仁均已被扣留,押送武汉去了。”宋希濂信以为真,还庆幸自己不和他们采取一致行动做得对。
殊不知,程潜跟陈明仁确实在起义后不久即离开了长沙,不过不是被扣留,而是受邀请,去的地方也不是武汉,而是北京。两位都被邀请到北京,参加即将召开的新政治协商会议。程潜到北京时,毛主席还亲自到火车站迎接。
陈明仁的部队不但没有缴械,而且全部改编为解放军,正在接受思想上的整改。改编的部队称为第二十一兵团,陈明仁仍然担任兵团司令。1955年,陈明仁被授予上将军衔,而宋希濂则于前一年从重庆到了北京,进入功德林。
白崇禧散播的关于陈明仁的谣言,在当时的国民党内部,也不算新鲜了。在国民党的宣传中,凡是起义的、投诚的、被俘的,不是已经战死沙场,就是遭到非人的虐待。杜聿明、黄维等人都曾被蒋介石认证“成仁”,以至于众战犯在功德林集结时,常常面面相觑,惊叹“你还活着?”
白崇禧
世间没有后悔药,宋希濂拒绝了陈明仁起义的邀请,也就错过了一次走回正道的机会。
当罗文山问他今后打算怎么办时,他表示,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走,这是过去共军的采取的战法。如今调转过来,国民党力量弱了,不能和解放军决战,也就只能采取这种战法了。
跑?还能往哪儿跑?在宋希濂的如意算盘中,滇缅边境进可攻,退可守,待国际局势发生变化,前途仍大有可为。为此,他特意拉上黄埔同学中最有权势的胡宗南,一起向蒋介石提出这个“绝妙”想法。但老蒋不但不同意他们的想法,反而狠狠训诫了他们一顿。
只能作罢。
宋希濂不知道的是,胡宗南的军营中,此时正有一位解放军的说客。胡宗南一度要下决心起义,只是被蒋介石提前察觉,从而阻止了。
1949年10月中旬,宋希濂集团留在湘西的张绍勋一二二军和谢师在桑植、大庸一带全军被歼,张绍勋被俘。紧接着湘西龙山瞿伯阶来电称,解放军在解决张绍勋部后,即沿龙山进袭来凤,他无力抗击已转入深山打游击去了。
这都是宋希濂没有料想到的事。来凤若失,西逃四川的归路就要被截断,虽然恩施只有一一八军董惠这个师,宋也只好把它抽调至来凤御敌去了。
宋希濂送走一一八军不几天,某夜又接二十兵团陈克非电称:解放军江汉军区李人林部由巴东绕道麻沙坪奇袭野三关后,迂回到兵团驻地高店子右后方的花草坪,有进窥建始和恩施之样;沿公路线龙潭坪、大茅田的一二四军顾葆裕部也被解放军阻截,情况不明。宋接陈电后,绕室彷徨,顿足连呼糟了,糟了!怎么办?怎么办?即要副参谋长罗开甲赶快与陈克非通电话。后来,电话未接通。宋十分着急,一整夜没睡觉。
陈克非
11月1日,二野3兵团开始向川东南的宋希濂部发起进攻。
与此同时,四野部队也从鄂西和湘西,向宋希濂部进行钳击。宋部残兵败将,本无意和解放军再战,结果一触即溃。
到11月15日,解放军就差不多吃掉宋希濂集团的4个军。宋希濂指挥第20兵团主力第2军、第14兵团第15军,以及绥靖公署直属部队第118军残部,退至川东的黔江、彭水一带。
就这样,宋希濂率领残部一路溃逃,解放军在身后紧追不舍。宋希濂的目的地,依然是滇缅边境,但战场环境瞬息万变。他打算过江进入宜宾,稍作补充后,在继续向西。
当他率领残部向西逃窜时,时任七十二军军长,率部镇守宜宾的郭汝瑰派参谋通知宋希濂,声称奉顾祝同命令,可以允许宋希濂带少数人进入宜宾,部队不准进城。宋希濂认为郭汝瑰是蒋介石心腹,此时让他独自进城,恐怕是要追究他战败的责任,因此未敢答应。
郭汝瑰是何许身份?作为黄埔五期生,他跟宋希濂一样,在军校时加入了共产党。但不一样的是,郭汝瑰虽然受形势所迫,与党组织失去联系,但他始终坚持信仰,终于在抗战期间重新跟党组织联系上,成为隐蔽战线上的重要力量。解放战争期间,作为国民党政府国防部作战厅厅长的郭汝瑰,几乎送出了所有重要战斗战役的情报资料。三大战役后,郭汝瑰原打算归队,但蒋介石派他到西南任职,他就到了西南继续潜伏。
按计划,郭汝瑰是要在宜宾率部起义,给国民党军队重重一击。当他得知宋希濂正率部经过时,便心生一计,想要将其诱捕,最大程度上摧毁国民党军队。其实,如果宋希濂真是进了宜宾,郭汝瑰将其扣留后,必定是逼其起义,一旦成行,宋希濂的结局想必会跟东北的郑洞国差不多。
1983年,宋希濂跟郭汝瑰合影
谁曾想,宋希濂自作聪明,又错过了这一机会。他率部绕过宜宾北岸一带高地,多走了一天半的路程,到达宜宾西边四十华里的牛喜场对岸。此时在牛喜场有一支1000多人的队伍,自称红帮的大刀队,封锁江面,不让他们通过。
大刀队本是一帮乌合之众,虽有1000多人,但枪械不多,经不住宋希濂残部一阵猛打,纷纷逃去。宋部在上下游分两路渡过江,黄昏时分到达牛喜场。
宋希濂决定在这里休息一天。因为连日来急于逃命,整日提心吊胆,饭也吃不饱,觉也没有敢睡,个个都累得疲惫不堪。
再说,宋希濂残部带的现金很少,只有一些黄金,买东西极不方便,预定第二天派人到宜宾去用黄金兑换些现金,以供急用,然后再走。
宋认为解放军不会很快追来,一吃罢晚饭,便倒头睡去了。宋正在熟睡,忽然被人用力推醒。
宋赶紧坐起来,原来是警卫团副团长堂侄宋展翔,正神色不安地站在跟前,忙问:“半夜三更,有什么事?”
宋展翔精神紧张地说道:“我有一个同学,也是同乡,一直和我关系很好,现在郭汝瑰部当副团长。刚才他送来急信,说郭汝瑰命他这个团前来牛喜场监视我们,部队半夜已经出发。我那个同学认为,此次行动郭汝瑰不怀好意。”
宋希濂心里思忖:“郭汝瑰深夜派兵,其中必有蹊跷,很可能是来解决我们的。不管是真是假,这时只能当作真了,三十六计,走为上。”宋希濂带领残部冒雨前进,极尽狼狈。
宋希濂不敢进宜宾城,但也因此得出一个结论,解放军要追他,就必须先解决宜宾的郭汝瑰,必定需要一些时间,他就可以趁这些时间逃之夭夭。可没想到,仅仅过了两天,宋希濂就得到了郭汝瑰率部起义的消息。
1949年12月19日,宋希濂残部在大渡河沙坪被围困。
宋希濂带着警卫排向东跑,被解放军一个连压在一条山沟里。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宋希濂掏出手枪指着自己的太阳穴,企图自杀,被其警卫排长袁定候一把夺下。此时,解放军战士冲到跟前,宋希濂及其部下只好举手投降。
宋希濂被俘后被送到五兵团,杨勇司令员接见了他,勉励他好好接受改造。到了重庆,刘邓首长关心他的改造,陈赓专程请他吃饭,鼓励他忘掉过去,加强改造。
这一次,宋希濂再也没有错过机会。无论在白公馆还是功德林,他都是改造最为积极的战犯之一。1959年10月,宋希濂跟杜聿明、王耀武、邱行湘等十名蒋介石集团战争罪犯获得特赦,他们当中大都是陈赓在黄埔的同学。
1960年4月,陈赓从广州疗养回到北京,又专程请宋希濂等人吃饭。吃完饭后,陈赓和宋希濂像在黄埔那样,再度漫步在湖边,亲切交谈。自特赦出狱后,宋希濂在自己的岗位上发光发热,此后余生都在为祖国统一奔走出力。
参考资料
《北京功德林:被俘将烈门的“监狱风云”》,金可镂,南方都市报
《鹰犬将军·宋希濂的自述》,宋希濂,中国文史出版社
《郭汝瑰回忆录》,郭汝瑰,中共党史出版社
《宋希濂集团在川湘鄂地区的扩军和覆灭》,陈康黎,湖北文史
《宋希濂三见周恩来》,冯晓蔚,四川统一战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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