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这样搞，我绝不签字！”黑娃大声怒斥，铁青的脸色有些怕人。
监测员和责任督学面面相觑，考场正、副主任神色尴尬。测试场热闹的气氛一下子被冷却凝固，人的大脑却在加速运转。有的人觉得黑娃胆大，敢于抵制歪风邪气。有的人认为黑娃愚蠢不懂事，责任督学不管，考场主任不管，一个主监测员何必出头得罪人。也有人觉得黑娃性格怪异，先前和大家有说有笑，突然间莫名其妙的发脾气，着实难以理解。
其实黑娃的情绪突变是有原因的。
考场主任是他的大学同学，考场副主任是他的发小，饭桌上他们问寒问暖、聊天说笑。考务培训会上考场主任说，义务教育质量监测意义重大，它是贯彻落实中共中央、国务院《深化新时代教育评价改革总体方案》精神，完善立德树人体制机制的重大举措。它是教育部了解义务教育阶段学生学业质量、身心健康及其变化情况的有效途径。质量监测可以促进义务教育优质均衡发展，监测结果直接应用于优质均衡督导评估工作。希望参与质量监测的每一位同志，讲规矩、守纪律。既要用心，又要尽心，确保监测工作零差误，为国家提交一份客观真实的答卷。黑娃听后鼓掌赞同，深感责任重大。
考场主任又说，学校有两个考室，A考室的学生来自茳城中学红心校区，B考室的学生来自茳城中学阳光校区。由于阳光校区没有八年级学生，暂由红心校区的学生代替。我担心“考生学校”一栏填写出错，请两位测试员提醒B考室学生。黑娃心里嘀咕：“狸猫换太子，这不是舞弊吗？”随即又觉得教委安排合情合理，茳城中学规模大学生多，仅抽取30人测试，样本容量太小。现在抽取60人测试，通过加权的方式统计测试数据，增大样本容量，可信度自然提高。会后，黑娃又签字赠送专著给考场正、副主任。在参会教师眼里，他们是亲密无间的朋友。
第一天数学和心理健康监测。黑娃事事躬亲，严肃程序，一丝不苟。出于对朋友关心，考场主任悄悄地说他，有的事务可以让测试员作，没必要一手包办。黑娃笑而不语，心想：我不是作秀，也不是不相信年轻人，你们不知道我的顾虑。监测员是小学音乐教师，没有中考、高考监考经历，拆封试卷袋容易弄伤内舌。测试机房的电脑每六台围城一圈，考生座位不是连续编号，粘贴条形码容易出错。万一操作出了纰漏怎么办？为了确保监测工作零差误，无论份内份外的事务，黑娃全都亲力亲为。
第二天是体育监测。国家规定先测试室内项目，后测试室外项目。一大早太阳就升上了天空，考虑到天气炎热，区教委决定趁上午气温不高时，先测试室外项目，再测试室内项目。看见操场上热身运动的测试学生，满脸洋溢着幸福的微笑。黑娃顿时明白：有爱的教育就是人民满意的教育。考虑到学校跑道不足，他建议两个考室同步测试，A考室先测室内项目，B考室先测室外项目，然后二者交换，可以缩短测试时间。考场主任执意按教委意见办，并要逐项依次测试。听说原则性强的人大多固执，黑娃不再坚持。这样测试只需要四位体育测试员，另四位体育测试员负责组织协助。黑娃和责任督学、考场正、副主任在操场外监督。首先是50米短跑，接下来立定跳远，在一群外行眼里，一切正常有序。等到15米折返跑时，场上的四位体育测试员，黑娃全不认识，其他四位体育测试员在远处树荫下乘凉。一组接一组的学生在音乐铃声中往返跑步比拼，有个男生刚一起步就摔倒扭伤，肥胖的身躯如同滚动的石碓；有个女生起步不足100米就踉跄摔掉眼镜，高度近视的她匍匐地上摸索；还有一个女生才折返7次就停下脚步踹气，等候测试的同学高声呐喊：“诸婧萍，加油！”有的学生在信号响起时不能到达终点线，也有学生足尖没有接触终点线就折返。为什么体育测试员没有终止？难道测试规则变了？黑娃是数学教师，不太懂体育规则，虽有疑惑也不便多问。突然，停脚踹气的同学又起步折返跑，跑了两圈又停下休息，休息一会又接着跑步。事出反常，必有蹊跷。黑娃找到树荫下的体育测试员询问缘由，她们说：“完全是乱来。其实教委应该重点培训本校体育测试员，像我们这样的外校测试员，只是看客，根本派不上用场，对我们考前培训毫无意义。”得知情况后，黑娃心里很不是滋味。
气温渐渐升高，乘凉的体育测试员闲着无事，黑娃又向考场主任和责任督学建议，让室外项目测试完毕的学生进行室内项目。考场主任说，质量监测责任重大，按国家规定办事，不要擅作主张。黑娃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直到上午11点室外项目才结束，室内项目还有五项，如果逐项测试，必然拖延至下午1点。有体育测试员说下午要回学校上课，又有监测员告知下午的语文、英语和艺术监测2点钟开始。黑娃建议室内五项测试同时进行，否则大家无时间用餐和休息。考场主任勉强同意，主监测员、监测员、责任督学和考场正、副主任依旧全程监督，两个考室的学生列队等候，依次上台测试，八位体育测试员紧张忙碌。突然间黑娃发现先前树荫下乘凉的四位体育测试员在台下当看客，仔细一看，台上有四位测试员竟然没有胸牌。正直的人心中只有原则，容易失去理智。黑娃又惊又气，他忘了人情世故，竟然当面斥责考场主任。热闹的会议室顿时鸦雀无声，台上的体育测试员似乎要停止测试，责任督学回过神来，凑近黑娃低声道：“小事而已，不必惊慌。”
黑娃说：“太过分了！有胸牌的体育测试员当看客，无胸牌的体育老师在测试。你是责任督学，理当行使监督权力。”
责任督学挥手示意，替换了无胸牌的体育老师，让有胸牌的外校体育测试员参与测试。
测试完毕后，黑娃找到四位外校体育测试员了解情况，告诫他们这是国家级质量监测，人人必须对自己的行为负责，不能对未参与测试项目随便签字。外校体育测试员说：“我们测试的身高和体重，那是不关痛痒的项目，视力、握力和肺合量才是最能反映学生身体素质现状的项目。这些项目我们没有参与，按要求必须签字，否则不合程序。拒绝签字也不是办法，下午必须回学校上课，教书育人才是我们的本职工作。”
黑娃说：“你们没有参与测试的项目，有理由不签字。”
四位体育测试员说：“完全没有参与测试也说不过去，至少我们参与了组织和管理。组织管理本身就是模棱两可、无法界定的事。比如，点名检录算不算组织管理？带领学生热身准备算不算组织管理？维持纪律秩序算不算组织管理？人，一旦掉入陷阱，想跳出来很难。”
见黑娃和体育测试员窃窃细语，考场主任走过来示意他到室外私聊，毕竟是大学同学，碍于情面黑娃无法推却。主任说：“这事没有多大责任，你不用担忧。”
黑娃说：“万一考场上遇到一个正直的年轻人，将此事传到网上，你我难脱干系。”
历经风雨的考场主任笑了笑，若无其事说道：“哪有那么严重。”
黑娃说：“谁说得清楚？记得几年前的全国化学竞赛，一位主教练为了取得好成绩，前一天将试题泄露给学生，又让学生告知竞赛班的全体同学。第二天考场上，有学生发现试题和教练告知的题目完全相同，就将舞弊过程写在试卷上，最后还说‘荣誉是人人都向往的，通过舞弊获得荣誉是可耻的’，这件事在网上传得沸沸扬扬，好些人被问责。”
考场主任说：“那是小概率事件。功利横行的世道，这种不知好歹，自命清高的人已经绝迹了。前几年我市数学竞赛，有学校组织教师提前解答试卷，写上学生姓名，然后拿钱腐蚀数学学会的负责人，替换学生的答卷。那些获奖学生看到公示的神仙分数，难道不知道自己解答了几个题吗？此事只要有人举报，检查笔迹就一目了然，为什么持续几年竟无一名勇敢者？”
黑娃哑然无语，随后又说：“你扯远了，我们谈的体育测试，你怎么扯到数学竞赛的事？”
考场主任怼他：“是你先扯到化学竞赛舞弊，我顺着你的思路提到数学竞赛的事。”
黑娃心里依旧不服，换个角度说道：“陶行知说‘千教万教教人求真，千学万学学做真人’，国家花了大量的人力和财力搞质量监测，最后得到一组假数据。试问初心何在？”
听到“初心”二字，考场主任气愤不已。“老同学，我看你做数学题把脑子弄坏了。市里从前几年开始义务教育优质均衡发展督导评估，各级教委组织了多少次会议？领导搞了多少回督查？学校写了多少个方案？面对三十一项指标，几百个文件，对标对表完善资料，一次次专家审核，一次次整改签字，一次次逐项达标。规模大的学校老师多好办，规模小的学校人手少怎么办？教师只得放弃本质工作完善资料。你在督导中心应该知道，很多学校虚构班级化解大班额问题，很多学校租借场地化解体育活动场地不足，很多学校将厕所、食堂算作教学辅助面积，很多学校在网上下载几个教案，拍几张照片冒充劳动教育，试问他们的初心何在？全区一百多个学校忙活几年，好不容易通过区教委检查、市教委检查和省教委检查，现在又要迎接教育部检查。你们学校的迎检资料真的做到了‘四个好’吗？形式好我相信，数据好吗？内容好吗？质量好吗？我就问你一句，有无虚构数据？”
考场主任一通牢骚，黑娃无言以对。当考场主任提到“四个好”时，黑娃想起教委部署的“六个一”工程还未竣工。一份迎检方案还需细致，压实责任；一条迎检线路缺乏人性化，有必要给五位评估专家量身定制“一干线，四支线”；一本宣传册究竟有无必要？学校资金短缺，仅为一次检查就花钱请广告公司制作，校长未必同意；一张布局图版面清晰，缺少细致，教委建议教学楼和运动场标注面积；一篇解说词对专家的关注点和疑惑点预设不够精准；一份汇报材料写了四个剧本。督评中心按“硬件从实，软件从严，全面督查，突出亮点”的原则完善资料，切合主题；学生处用党建引领德育，提出‘一核心、两坚守、三融合、四聚焦、五品牌、六依托’的工作模式，站位高，方向正；教科室的“新时代233教师发展蓝图”和“5 2名师孵化工程”，计划周密，路径清晰；课程中心的课程建设体系，特色发展机制，人才培养模式，务实高效。各部门精准聚焦，争相出彩。校长要求展示学校的亮点特色，突出国家教育政策在学校落地开花；教委要求多谈政府履职行为，突出政府的责任和担当。不知道国家评估专家口味如何？干脆弄一份加强版，将几份材料叠加整合……
见黑娃沉默不语，考场主任激动的心情渐渐平复，低声说道：“作为教育工作者，本该求真求实。但是，目前应试教育严重，内卷从中学蔓延至小学，学生的身体素质越来越差，就视力一项，绝对经不起国家标准的监测。如果质量监测不达标，义务教育优质均衡发展督导评估被一票否则，几年的心血全都白费。区教委决心建设书香示范区，市教委立志打造幸福教育高地，他们岂能善罢甘休？校长挨骂、撤职是小，肯定会再次申报义务教育优质均衡发展的督导评估。到时各学校必然重新准备资料，干部和教师又要放下本职工作，翻来覆去完善文本材料，又是三年五载的折腾，最后专家满意了，督导评估过关了，上级领导高兴了。老同学，你觉得那是人民满意的教育吗？现在将体育监测的标准适当松一松，让干部和教师早日从无休止的折腾中得以解脱，……”
听着考场主任碎碎叨叨的解释，黑娃困惑不解，深感教育问题太过复杂，无法判定孰对孰错。他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地说：“你不说了，我知道怎么作。”
签字完毕，黑娃要送体育测试员回校上课。他们走出考室，太阳已经悬挂头顶，一眼望去晴空万里，高楼大厦鳞次栉比。在明媚阳光的照射下，校园蓊蓊郁郁、繁花似锦。恼人的树冠如同华盖，把校园遮盖得严严实实，他们左顾右瞧，却不知学校的出口在何处？
（本故事纯属虚构，无关现实的人与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