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傅明乔
人生最无趣的莫过三件事：一是关禁闭，二是等航班，三就是监考。
枯坐考场，防贼似的盯着一屋子人，看着他们蚕吃桑叶一般摇着笔杆沙沙蹭纸，你除了熬时间，啥事情也不能做，眼睁睁地看着时光无情地流逝，偏偏心里却还巴不得生命的这一段赶快结束，更快一点地走向死亡。你说这叫什么事儿？
无聊啊，无聊，真真的无聊透顶！
所有监考中，最烦人的监考就是成人考试，所在的学校处于市区，就成了许多莫名其妙的社会性考试的考点，所以，也就多了许多五花八门莫名其妙的监考任务。公务员招聘考、事业编招聘考、教师招聘考、研究生考试、建造师考试、司法考试、军分区考试、艺术特长生考试……再加上每年学校自己的两次高考、学业水平考试、期中期末考试，还有各种模拟考、联考、月考……监得你灵魂出窍，烦得你心里长草。
试卷分发完毕，开考的铃声响起了，按部就班地完成了前期各项规定程序，一直绷紧的心终于暂时放了下来，一前一后两个人，就傻傻地坐在那里，像失眠时数山羊一般，先把考场里的考生人数反反复复数几遍，再把男生女生分开数几遍，再把缺考人数登记清楚，头顶着或者面朝着半球形的摄像头，眼睛探照灯一般扫描着考生。
可是，大脑神经不可能一直处于紧张状态，不一会儿，你就开始走神了，接着就开始胡思乱想，能把上下五千年酸甜苦辣咸的人类历史全都在脑子里过一遍，还有那些人世间各种尝过没尝过的美味，那些去过没去过的美景，那些光彩不光彩的糗事全跟放电影似的冒出来；想起当年读书时被班主任追得满校园疯跑，想起那时的美女同学美女老师，想起昨天买东西没谈价被老婆数落，想到昨天买的彩票今晚会不会中了大奖，想想夜里划过天空的陨石会不会突然从楼顶砸下来，穿过考场的天花板，钻进地缝里不见踪影。
有时候还会盯着那个墙上的斑点，像伍尔夫一样来一段意识流，是苍蝇，还是蜘蛛？是灰尘，还是鸟屎？是霉斑，还是水渍？是泥浆，还是墨迹？一直想到脑袋瓜发胀才回过神。
有时候脑子突然一阵空白，整个考场仿佛幻化成一团白雾，水汽蒸腾；考生的一张张面孔都像白纸，好似丰子恺的漫画，除了脸的轮廓，里面什么都没有。直到有个考生大声报告说：老师，请您给我一张草稿纸！这才醒过来。考后，那个考生悄悄责怪说，老师，你梦游了？我都举了三次手，你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弄得你很尴尬。
有时候，我很羡慕多年以前的一位老同事，这位先生平时就有点大大咧咧晕晕乎乎的，那年高考收卷，他老人家居然漏收了一张试卷，这可是重大责任事故，考点很快查到考生的住址，派车拉着他满世界去追，追了十几里路，最后总算把试卷给追了回来。幸好，考生带走的是原卷，不是答题卷。不过，他老人家也从此爆得大名——成了全县无人不知的晕大爷，并且背上了一个天大的处分：终身取消监考资格！
终身取消监考资格，哈哈，看起来是倒了霉，实际上因祸得福捡了个大便宜，从此除了平时的小测验，所有的大型考试都与他老人家无缘，他老人家岂不快哉！每到考试前一天下午，别的人都要集中接受无聊的考前培训时，他老人家早就优哉游哉地出了学校大门，未来两天或者三四天，他就退而甘食其土之有，拎着鱼竿，哼着小调，四处去寻河道池塘里鱼虾鳖蟹的晦气，平白无故地比别人多了几天逍遥的日子。
有时候真想故意出一回错，弄个终身取消监考资格。可是，我实在下不了手，万一要是影响了人家的考试成绩，岂不是坑了人家一辈子？肩负如此重大的责任，怎敢随性胡来？一个有良心的人，没办法如此下作。想想又觉得自己很可笑，谁让你这么高尚呢？活该受罪！
现在中小学的孩子考试一般都不作弊了，他们已经被无数次考试折腾得麻木了，不屑作弊，也懒得作弊。过去可大不一样，特别是一些重要的考试，想作弊的大有人在，有些人就是运气好，周围恰好临近优等生，于是他（她）那视力超群的特长就得到充分发挥，结果往往考出令人咋舌的分数。那时候又没有监控，全靠考场里两个老师的眼睛盯。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盯着盯着就不知不觉松懈了，就有空子钻。
初中时，我的成绩真的不错，骗你是小狗，那时候，我这个小村做题家做题都做上瘾了，每解决了一道难题，就跟现在的孩子打通关游戏似的，都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感。
那年县一中到下面选拔尖子生，考试时我的后座恰好是一位同班的美女同学。你可能不知道，这位美女同学一直是我心中的女神，平时，我非常想跟她说句话，可是一到真的有机会跟她说话，我的脸就先红了，就变得结结巴巴语无伦次。偶尔有几回跟她一块值日，我就会表现得无比勤快，连老师都觉得莫名惊诧，因为跟别的人值日时，我经常趁人不备偷偷溜走，结果被打了小报告，或者被老师火眼金睛发现了，常常被骂得狗血淋头。
考前那天下午，我去探视一下考场，我的位置在北边靠窗第二排，位置不错。我乐呵呵的正准备回家，突然有人从后面戳了我肩膀一下，掉头一看，居然是那位美女同学！更奇怪的是，以前都是我看到她脸就红，这回居然她的脸先红了！美女的小脸一红，嫣然一笑，更是娇花照水，楚楚动人，让我心驰神荡。她跟我说，明天我……我坐你后排……
她还没说完，我就心领神会，立马拍着胸脯说，没问题！到时候我把做好的部分放右手边，你注意看好了。她无比感激地点点头，然后依依不舍地跟我说了声谢谢才回家。现在想想，我真是个意志薄弱的经不起诱惑的小爬虫，要是战争年代，被敌人抓了，用不着辣椒水老虎凳，只要来了个女特务，肯定就交代了；就是和平年代做了官，也肯定是抵挡不住糖衣炮弹的进攻。幸好，我这辈子没有做官的命，没给国家和人民造成什么重大损失。
第二天上午，考试开始，第一门政治语文一张试卷，她的成绩比我好，其实是不用偷看的，不过，我还是好几次侧着身子，故意把做好的答案放在右边，让她看了，好像监考老师也没怎么注意。等到考试结束，她冲我笑了笑，笑得我晕乎乎的。我跟打了鸡血似的，心想下午一定要认真考，快点做完，好好帮她一回。
下午物理化学一张卷，这两门正是我的最强项，也是她的弱科。拿到试卷，我很快就做好了基础题，然后跟上午一样，故意把试卷放在右边，监考老师似乎没发现什么。大概离考试结束还有二十分钟，我已经把卷子全部做完，然后仔细校对了一遍，然后又是故伎重演，谁知，这回监考老师似乎盯上了我，走过来把我的试卷朝里面推了推，还在我的桌面上轻轻敲了一下，以示警告。
我仿佛能听到她在后面着急的擦汗声，就端着试卷，故意半躺着靠在她的桌子上，给她闪出可视的空间。然而，可恶的监考老师再次走过来，警告我坐正了。
等到考试结束，美女同学这回什么都没有表示，就匆匆离开。十几天后，成绩出来，我考上了，她，名落孙山。从那以后，她就再也不理我，每次见到我，总是腊月冰霜的一脸高冷。反倒是我，心里总有一种歉意，没能帮上她，真的很难过。如果能跟她一起考到县一中，上学一起走，周末一起回家，那该是多么令人陶醉的美好时光啊！
不过，后来我仔细想想，如果她真的考上了，也未必看得上我这个黑不溜秋，瘦得像猴的土里吧唧的傻小子。癞蛤蟆就是癞蛤蟆，永远也别想吃到天鹅肉。
然而，自那以后，我就对所有监考老师深恶痛绝。不曾想，长大后我却成了他们，上了师范，成了一茬接一茬的学生的监考老师。真是应了那句俗话，活着活着，你就活成了自己最讨厌的人。
许多年前，在老家的时候，也不知是哪个部门哪根筋短路了，集中全镇小学毕业生到镇中学进行联考，为了保证所谓的考试公平，全部由中学老师监考改卷。可能是组织宣传工作不到位，有些偏远农村的孩子，特别是女孩，太小太老实，没见过如此大的阵仗，进了考场很紧张，考试中途尿急也不敢举手报告，结果，就有孩子尿湿了裤子。想想这件事不仅伤害了孩子的身体，还给他（她）们心里留下了一辈子的阴影：太残忍！为了所谓的成绩，所谓的公平，视他人如草介，早已背离了教育的初衷。今日教育的内卷，又何尝不是如此？这是我这辈子监得最痛心的一次考试。
记得有一回市里某管理部门的业务考试在我们学校举行，那时候我跟这个部门还没打过什么交道，不过，常听同事说起他们怎么怎么罚款，怎么怎么刻薄，怎么怎么冷血，很窝心，我这人天生喜欢抱打不平，心想，这回你落到我手里，非监死你们不可！
考试开始后，仔细扫一眼考场，我偷偷乐了，从白发老头到中年男女，到姑娘小伙子都有，仿佛过去的科举考试，爷孙两三辈同场竞技。其中有一个中年男人还缠着绷带，拄着拐杖，带伤上阵。
刚开始时，一切正常，半个小时后，就有少数年龄大的厚着脸皮蠢蠢欲动了，抓耳挠腮的，东张西望的，唉声叹气的，五王八侯，都现出了原形。呵呵，我心里暗笑：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你们平时不是很牛吗？怎么也有今天？表面上却严厉地警告他们：请大家严格遵守考试纪律！否则我会记你作弊的！
那几个人稍微收敛了一些，可是，当距离交卷还有十五分钟的铃声响起时，他们终于憋不住了，又开始左顾右盼，甚至公然掉头询问别人答案，整个考场骚动起来，按下葫芦浮起瓢。特别是那个带伤的，嬉皮笑脸满不在乎，我走过去警告他，他却可怜兮兮地说：老师，我昨天因为为人民服务刚刚受了伤，真的是工伤，您老就照顾一下嘛，万一通不过，丢了饭碗，您看我上有老下有小，一家人怎么活啊？
看着他伤成这样还来考试，我有点心酸，只好跟他说：您这样，叫我们很为难，照顾了你，我们就会丢了饭碗啊。引得考场里一阵轻笑。
考试结束的铃声终于响起来，好不容易把这帮大爷打发走。想想之前还准备对他们狠一点，可是事到临头，到底还是没狠起来。这是我监得最窝囊最累的一场考试了。
前些日子，有同事埋怨监考太多，占了很多周末时间，建议学校把那些已经退休的老教师组织起来，参与监考。一是他们熟门熟路，不利用起来简直人才浪费；二是他们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让他们多赚几个监考费；三是可以减轻还在上班的老师的负担。
我立马表示坚决反对：打住，打住！你就饶了那些监了一辈子考的可怜人吧，我可不想过几年退休了还要遭二茬罪。
傅明乔，高中语文教师。作品散见于《文艺生活》《喜剧世界》《香港文汇报》。部分作品入选《全国教师小小说选》《最受中学生喜爱的100篇散文》等选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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